再聆溪聲 全

差不多三年前“偶遇”湯炳正先生的散文集《聽罷溪聲數落梅》。這是頗出意料的書。因為此前只翻讀過他老人家論楚辭的專書。體大思精。功夫下得又細。遂以為湯公就是走舊式學者道路的洵洵君子耳。
沒想到他治學吟詩之外。還是寫了這麼些白話文章的。而且格調尤高。在這一點上。頗似我極喜歡的安陽謝國楨先生。謝公也在治史之餘寫錦繡炫爛的游記。寫文雅藴藉的訪書記。叫讀者為之沉迷。
我在《聽罷溪聲數落梅》中讀到的湯先生的文章。“多為晚年所寫。故皆憶舊懷人之作。而用語平易自然。寫景清麗可誦。學問又能如鹽入於水般沉浸到文詞中去。可謂舉重若輕。化難為易。這幾樣特質熔鑄一爐。湯公的白話憶舊文章遂自成一格矣。”
“這一束文章未必是通常意義上的美文。文詞清通平和而已。即便寫到國破家亡。流離失所之際。也能點到即止。不賣慘。不叫囂。不浮誇。逆來順受。化澀為熟。又不禁覺得有些像讀錢賓四繆彥威兩位先生的文字。進退自如。”
後來因緣際會。在網路世界裡“認識”了湯公的文孫湯序波先生。他也頗能克紹箕裘。多年來孜孜於整理湯公的詩文書稿。最新的成果便是這一部《淵研樓文錄》。讀湯序波先生的《重校後記》。才知道這書在二十年前嘗印過一回。名曰《淵研樓屈學存稿》。此回重版。終於改回了湯公自訂的書名。
此書略分作三分。其一爲“屈學答問”。以問答方式。收錄解讀楚辭方方面面問題的文字七十五則。體例自由松快。而所談問題則豐富多元。有宏觀而論者。有細斟章句者。有考釋史地者。有學科會通者。既有論文的暢達。亦有札記的精嚴。對治楚辭者。一定是獲益匪淺。
第二部分爲“序跋薈存”。收錄湯公歷年來自序他序甚夥。近世以來白話序跋文章寫得最好的是周氏兄弟。格高的序文一定是要講究若即若離。亦即是知堂所謂的“不切題”。
知堂在《看雲集》的自序中說:“書上面一定要有序的麼。這似乎可以不必。但又覺得似乎也是要的。假如是可以有。雖然不一定是非有不可。⋯⋯做序之一法是從書名去生發。這就是賦得五言六韻法。看雲的典故出於王右丞的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照規矩做起來。當然變成一首試帖詩。這個我想似乎不大合式。其次是來發揮書裡邊——或書外邊的意思。書裡邊的意思已經在書裡邊了。我覺得不必再來重復的說。書外邊的或者還有些意思罷。”
在爲弟子俞平伯的《雜拌兒之二》作序文時。亦說過相似的意思:“《雜拌兒》初編上我寫過一篇跋。這回二編將要印成。我來改寫序文了。這是我的一種進步。覺得寫序與跋都是一樣。序固不易而跋亦復難。假如想要寫得像個樣子。我又有一種了悟。以為文章切題為妙。而能不切題則更妙。不過此事大不好辦。傅青主先生說過。‘不會要會固難。會了要不會尤難也。吾幾時得一概不會耶。’我乃是還沒有會卻就想不會了。這事怎麼能行。此我做序之所以想來想去而總寫不出也。”

拿這樣的標準來看湯公的序跋文。有不少都是這樣耐讀耐品的上好文章。此一分中我最喜歡他那篇《<淵研樓酬唱集>序》。講他們夫婦的文藝生活。真是相當精彩的詩話。更是值得一品再品的美文:
“在感情傾向上。芷雲語多悲愴。而我偏於樂觀豁達。蓋因芷雲一生歷盡坎坷。創傷特深。我則生活道路雖不平坦。而學業事業。自得其樂。尤其晚年以來。漸人佳境。所謂‘此生自笑無長物。愧向天涯浪得名’。即晚年自我寫照之語。
日常生活中。芷雲多在廚灶煙火中得句。而我則多在漫步山林時成詩。因我終日伏案作學術研究。未免枯寂。故散步吟詩。自成樂趣。此殆皆靜動相濟之妙用歟。我在漫步中。曾發現此間農家村舍。多隱隱在萬竹叢中。因得‘有竹自成村’之句。以為頗能道出蜀中農家的獨特風貌。但歷年難得偶句。某日以告芷雲。她應聲曰:何不謂‘養花皆繞舍。有竹自成村’。蓋我們所住的獅子山。乃城郊著名的花果山。農舍前後左右遍植花卉。四時芳葩交映。目不暇接。其善於裝點環境。實遠勝於我輩文人。‘養花皆繞舍’。確系寫實之筆。後來芷雲續成其詩曰:‘此地非仙境。風光尚可人。養花皆繞舍。有竹自成村。溪畔漁樵話。田家雞犬聞。老身詩興在。拈筆共論文。’如果說。我們之間的晚年生活饒有詩趣。這也算是一例吧。”
如果說《<淵研樓酬唱集>序》一文的前半有些像李易安的《<金石錄>後序》那樣追懷夫婦唱和之樂。那此文的後半部分則是更像夫子自道。細講自家年輕時候的詩文創作。亦頗欣然自得。可惜不少篇什只餘斷句。湯公有零落無從收拾之嘆。唯寄希望於後來者能輯遺補缺。能令讀者得見全璧之珍耳:
“這本集子。並非我們的全部作品。解放前的舊作。由於搜輯不易。幾乎是空白。記得我的詩興最濃。是二十多歲。那時正遊學北京。面對黃瓦紅墻。到處都是前朝故都的歷史遺跡。從舊社會脫胎而來的我。經常寫詩。借以抒發思古之幽情。或個人的襟懷。如長篇七古《故宮行》《彩雲曲》。七律《詠梅》四首等。都曾在當時的《大公報》上發表過。還記得《詠梅》中有一聯是:‘一生懶向人間笑。十月先從嶺上開’。曾被詩界譽為名句。一時和者不少。現在看來。下句還有點進取之意。上句則仍未免舊文人孤芳自賞的傲氣。當時我的思想境界。確實也正是徬徨於新舊之間的苦悶時期。
“後來就學於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章師母湯國梨夫人。是當代著名詩人。一有機會。她就把色彩雅麗的虎皮宣紙裁成整齊的篇頁。發給諸生。出題徵詩。一次。太夫人八十大壽。在靈岩山寺設宴慶祝。其地俯瞰太湖。可縱覽繞湖七十二峰之勝。當時我應徵的賀詩是兩首七絕。中有句云:‘捧將太湖作樽酒。七十二峰祝壽來。’被師母譽為祝壽詩中難得的豪言壯語。又一次。師弟章導結婚徵詩。我又湊了四首七絕。有句云:‘明朝作羹添新婦。能得山堂一笑無。’時章先生心憂國事。笑口難開。故作此語以慰之。亦得師母的贊許。這些舊事。迄今思之。猶歷歷如在目前。只是要追憶全詩。是困難的。”

湯公此文。多年以後回望舊日的藝文世界。滿是溫熙之懷。雖然遠隔時空之海。卻別具深秀之景深。讀這樣的序文叫我想起民國以來的諸名家序文。或寄意遙深。言有所指。或梳理歷程。平實而道。或如靜水緩緩。雍容肅穆。或如落日紅酣。遼闊廣遠。先不論其學。只賞其文辭。便已覺悠然遠之矣。
這其中最擅此體者。首推陳寅恪先生。他為同輩友人或門人弟子著述所作的序文多簡短。然而誦讀再三。真是感慨以繫之。收在《寒柳堂集》裏的《徐高阮重刊洛陽伽藍記序》和《朱延豐突厥通考序》。收在《金明館叢稿二編》裏為陳援庵先生《明季滇黔佛教考》所作的序文。都言短意豐。獨具深美。
給援庵先生《明清之際滇黔佛教考》寫的序文可謂有驚心動魄之美:“憶丁丑之秋。寅恪別先生於燕京。及抵長沙。而金陵瓦解。乃南馳蒼梧瘴海。轉徙於滇池洱海之區。亦將三歲矣。此三歲中。天下之變無窮。先生講學著書於東北風塵之際。寅恪入城乞食於西南天地之間。南北相望。幸俱未樹新義。以負如來。今先生是書刊印將畢。寅恪不獲躬執校雠之役於景山北海之旁。僅遠自萬里海山之外寄以序言。藉告並世之喜讀是書者。誰實為之。孰令致之。豈非宗教與政治雖不同物。而終不能無所關涉之一例證歟。”
至於寅公弟子那一輩的。比如王伊同。嚴耕望兩位。亦擅長此道。尤其是嚴公的《唐代交通圖考》。在此巨著的自序最末部分講自己漂泊海外。於書案上史料間神遊故國。這一段也寫得幽秀而自足。與前賢師長們相比也不遜色:
“再者。當代前輩學人晚年著述。往往寄寓心曲。有一‘我’存乎筆端。余撰此書。只爲讀史治史者提供一磚一瓦之用。‘今之學者爲人’。不别寓任何心聲意識。如謂有‘我’。不過強毅謹密之敬業精神任運適性不假外求之生活情懷而已。再則。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少年時代。深契斯言。初中畢業。嘗欲投考安徽二中。以就黄山。而未果。意甚憾之。民國三十四五年。在李莊本所。聽李霖燦先生講玉龍雪山。峻拔雄麗。異花積雪。令人神往。平生聆講。感受之深。至今不忘。未有逾於此者。亦好奇探勝之心情也。今者。書讀萬卷固有餘。路行萬里。則托足空航。留異域耳。祖國山河。惟溯三峽。攀峨眉。攬青城。登鍾阜而已。乃於古人詩文書史故紙堆中。遍識華宇山川形势。景物民情。舟車繁會。夷夏走集。僧道遊化。墨客吟踪。以及關塞鎮戍。政區背景。戰略進退。興亡百端。‘讀記憶仇池’。神遊千萬里。亦静坐書齋之一賞心樂事也。如謂有‘我’。此又其一端矣。”
又有第廿九篇《成都江陵間蜀江水陸道》的篇末附記。讀來既熟稔又壯闊。尤富情致:
“一九三八年春。母校武漢大學避敵寇之逼。遷四川嘉定(樂山縣)。余與同學數人乘民生公司小輪。溯江入川。三峽中。晝駛夜泊。不只一日。余終日手持《蜀中名勝記》一册。坐立船頭。觀賞風物。與古人詩文相印證。幾於忘食。深感峽中不但風景奇絕。而氣氛意境尤迥異人世。令人有憑凌雲。飃飃欲仙之感。乃悟到巴蜀迷信意識特濃之故。巫山雲雨之神話。不過諸般神話之特富浪漫情調者耳。道敎非起自巴蜀。而巴蜀之道教最盛。固亦有其自然環境之背景也。十年前寫此文時。評賞詩文。囘憶往事。仍意興盎然。今日校稿。藉復回味。又不覺神往。而逝者如斯。將近五十年矣。聞葛洲壩水利工程已使三峽景觀大異往昔。蓋下游水位提高。江面增廣。水為之平。山為之卑。兼且兩岸漸得開發。自然景貌固當改觀。大失原始幽邃氣氛。不復能引人飃然遐想。只當憑古人詩文想像味之矣。一九八五年月二十四日校後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