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我的爸爸妈妈
威廉荷頓遇上蘇絲黃

爸爸在我生命裏出現的日子雖然很短暫,但默默地影響著我的一生;關於他的事蹟,是後來聽家姐和兩個哥哥說的。
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早期,有一場名為 Battle of Britain 的戰役,當時情報技術没有現今發達,英軍需要一些地面先頭部隊渗入德軍位於法國的陣營,然後打燈給英軍,英軍看見燈號,便派飛機來轟炸。先頭部隊要不動聲色地滲入敵軍陣營已是困難重重,打完燈後還要想辦法儘快逃生,一旦被敵方發現逮著,自然是死路一條;走慢一點,亦有機會被自己人炸死。横看豎看,都是九死一生的艱巨任務。
爸爸一直在英國倫敦生活,十二歲便出來社會做事幫補家計。當時二十來歲的他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自動請纓成為先頭部隊,那時他女兒(即是我後來相認的家姐)才出生不久,儘管他太太極力反對,還是阻止不了丈夫的滿腔熱誠。Battle of Britain打了幾個月,他最後平安回家,大家都覺得是上天保佑。爸爸是勇敢還是愚笨?我真的不敢說,只知道自己長大後也做了很多分不清勇敢還是愚笨的事。
不久之後我的兩位孿生哥哥出生了,戰後人浮於事,當時英國政府招募人員往殖民地工作,爸爸提出申請,一家人輾轉來到香港定居。他擔任物料供應署主任,住在跑馬地政府宿舍。他常與其他政府官員和商界中人應酬,就在某夜飯局,經楊姓好友介下,認識了我媽媽。

媽媽年輕時候長得白皙清秀,美人胚子像電影明星,她也真的投考過演員,只是導演嫌她太瘦,没有取錄。她幾歲時拜粵劇名伶陳非儂為師,十來歲開始在中上環一帶的酒樓獻唱,藝名黃韻玲,吸引不少知音人慕名而來。據說,曾有戲迷送上大型花牌,有鎢絲燈泡圍著那種,上面寫著「撲朔迷離」,應該是那個五十年代一種含蓄的讚美吧!

媽媽擅唱子喉,聲線嬌美,但因為聲帶長期勞損,長出了瘜肉,不時要做手術切除,後來就不能再唱了。
她去新法書院報讀夜校,改了個英文名 May (後來又叫Margaret),英文開始琅琅上口之際,就認識了爸爸。
媽媽的身體一向不好,那時還感染了肺癆。爸爸去探望她,只見她住在一個簡陋狹窄的板間房,房內環境惡劣,連窗都没有,可憐兮兮的。爸爸覺得若然再在這樣沒有新鮮空氣的環境下生活,肯定性命不保,便出錢為媽媽租了倜環境較佳的地方居住。二人由憐生愛,恩情產生了感情,開始交往起來。
媽媽說,他們拍拖的時候不時漫步沙灘,媽媽愛把高跟鞋脫掉,爸爸就一手把她抱起,浪漫得像電影情節!我覺得爸爸幻想自己是威康荷蝢頓(1960年電影《蘇絲黃的世界》男全角),媽媽是蘇絲黄,兩人在這個東方小島,發展了一段美麗的翼國情緣……可能爸爸才是一個演員!

媽媽當然知道爸爸已有家庭,但營時真的很愛他,也没有想太多。醫生告訴她卵巢已積滿了肺癆菌,不可能懷孕了,她便沒有避孕。當發覺有了我的時候,已經懷孕五個月,不能終止了。於是,這世界便有了我,一個本來不應存在的人。
誰的小狗?

我這個人雖然本來不應該存在,但出世時還是萬千寵愛的。我們住在北角明園西街,電車總站對面。我有個外號,叫「北角紳士」。

「北角紳士」絕非浪得虛名,媽媽很捨得花錢在我身上,穿的衣服與鞋子都是最漂亮時髦的款式,毛衣是茄士咩,來自連卡佛。媽媽說我常常要人抱,不會落地自己走。街坊都覺得我的混血兒樣貌很可愛,每逢媽媽帶我經過樓下皇上皇食店,老闆總會逗我說話,還請我吃雪糕。
爸爸不想媽媽辛苦,請了傭人照顧我。傭人每天把新鮮魚肉蒸熟,再把骨頭挑走,加點菜,然後混在稀飯裏餵我吃。我愛倚在窗邊看風景,手裏拿著一張紙,逐少逐少的撕下拋出窗外,紙碎隨風飄著,當見到紙碎著地,我就歡天喜地吃一口飯……

關於「北角紳士」的生活,我只有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對爸爸的印象,也只得一些模糊的畫面。

爸爸個子很高,微卷頭髮是深棕色的。他不是時常出現,但每次出現總會抱著我親了 又親,有次他長了滿面鬍子回來,把我的小臉刺得癢癢的。
他有輛私家車,每當他坐在司機位的時候,就讓我坐在他腿上,我拿著軚盤,假裝在開車。我記得那輛車的尾燈形狀很特別,好像蝙蝠車般會飛出來似的。
我很喜歡親近爸爸,但同時也有點怕他,因為他的脾氣很大。有次他公幹回來住在文華酒店,叫了一客乾炒牛河,送來的時候已經冷了,他便叫侍應更換。再次送來的時候也是冷的,他一聲不響把整碟牛河扔到地上,破碎的碟子與食物散滿一地,侍應嚇得立刻跪下道歉:「Sorry Sir, Sorry Sir!」爸爸没有理會,把他罵了一頓。
我當然也被嚇倒,而且十分害怕。本來在酒店看見一把非常美麗的金色梳子,我很想要,媽媽叫我問爸爸,但那時已嚇得不敢再惹爸爸了。
還有一次,家中的貓兒發情,不停在地上翻滾扭動,發出怪叫聲,我想去安撫牠,爸爸把我拉住不讓我去,我不理,摔開爸爸的手衝了過去。爸爸生氣了,打了我一記耳光,我頓時嚎啕大哭起來,把自己關在房裹。不久之後爸爸進來坐在我身邊,溫柔地摸著我的頭,我當時很氣他,一手拿起身旁的玩具槍,用力擲向他,爸爸及時拿起咕𠱸擋著。他之後跟媽媽說:「這孩子,脾氣像我,希望長大後也有我的辦事能力……」
到底那時我是怎樣和爸爸溝通的呢?我會不會說英語呢?一直記不起來。媽媽說爸爸懂的中文有限,常常分不清廣東話裏的「梳仔」和「傻仔」,「衣架」和「而家」。我想,小孩子可能末必懂得善用語言,但父母在說甚麼,他是明白的。
反而有一件事,一直不太明白。在我大約三、四歲的時候,家裏不時出現一頭白色的小狗,這小狗很可愛,我很喜歡和牠玩,常追著牠的尾巴咬。牠有時天天來,有時隔幾天才來,不久之後就沒有再來了。我們沒有養狗,這小狗到底是誰的呢?
半個世紀之後,我終於有了答案。2018 年,我跟同父異母的家姐在澳洲相認了,她告訴我,她媽媽當年一直懷疑丈夫(即是我爸爸)有外遇,因為他每次遛狗一遛就是三個小時,但爸爸一直死口不認,因此拿他没辦法。出現在我家那頭小狗,原來就是他的「合作夥伴」!看來這個曾當軍人的爸爸,還真是有勇有謀。
爸爸的最後禮物

爸爸每次回來我都十分雀躍,可惜他不是經常出現,而我與爸爸的緣分,只有短短的四年。最後見到他那日,他如常地帶來了小狗,也額外帶來了玩具熊和朱古力。

當然,四歲的我不知道他是跟我道別。只見那隻猶如我上半身大小的玩具熊非常漂亮,啡色的毛質極為柔軟,圓圓的眼珠十分可愛。我把玩具熊搖搖,還會發出「鳴鳴」聲,就像一頭小熊的叫聲,我從末有過這樣有趣的玩意,擁在懷裏愛不釋手。那些帶有花生和威化餅的朱古力條,是很名貴的糖果,好吃到不得了,爸爸買了一打回來,我樂了一個晚上。
「當你吃完朱古力之後,爸爸就會回來。」媽媽如是說。
我拚命地吃朱古力,每天總要吃一塊,有時甚至嚷著要吃兩塊。媽媽不想我吃太多,把朱古力收起放在櫃裏最高處,一個我觸不到的地方。別以為我會放棄,拿張椅子,站上去後腳尖一踮,就能拿到。我偷偷地吃朱古力,很快便吃完了。
爸爸沒有回來,我的小小願望永遠没有實現。
爸爸走的時候,不是去如黃鶴,他是想過要回來的。那時家姐嫁了過澳洲不久,他很疼錫家姐,可能工作合約也完了,於是帶著大太前往澳洲。我兩個哥哥那時在當兵,之後也去了澳洲。

爸爸在墨爾本市中買了房子,當上了輪胎銷售員,據說是公司裏的第二把交椅。他有寫信回来,仍然是MV Love My Love 的叫我媽媽,說會幫我搞定一切。他提到上司快將退休,打算在對方退休後接替他的位置,便可以嘗試調回香港,叫我們要懷有希望。可是後來發現太太患了癌症,為了照顧大大,無法回來。
其實設身處地想想,他走了之後仍記掛著我們,仍有這樣的希望,還想怎樣?難道無端端跟患病的老婆說要回香港?
爸爸把工作地方的電話給了媽媽,他們偶有聯絡。在我12 歲那年,因為小腸氣要做手術,媽媽打電話告訴爸爸我在醫院,他知道我的病情並不嚴重,就說為了幫大大醫病已花光了積蓄,不能幫助我們。過了一段日子,媽媽再打電話給爸爸,或許店舖已結業,或許電話號碼改了,已接不上了。自此之後我們便失去聯絡,再没有爸爸的音訊。
媽媽當然很嬲爸爸,好幾張有爸爸頭僚的合照都被撕走。至於我,有段時間很掛念爸爸,每晚擁著玩具熊睡覺,幻想他有朝一日回來。後來搬了與外婆同住,我的房間在廚房裏的一個小閣樓,那裏狹窄潮濕,在我十來歲的時候,玩具熊不再響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剪開,嘗試修理。可是毫無頭緒,便把它擱在一旁。後來經常不回去睡,外婆一聲不響把我的東西全丟掉,玩具熊也不例外。
當我發現時已經太遲,爸爸最後送給我的禮物沒有了,彷彿他真的要從我生命中消失。心中當然十分之不捨,但也沒辦法。漸漸,對爸爸的思念開始淡忘,後來因為混血兒樣貌經常被欺凌,也好嬲爸爸。
被外婆丢了的玩具熊一直縈繞心頭,後來才知道,它原來是限量版,全球只有一千隻!想不到幾十年之後它竟巧妙地以另一種方 式重回懷抱;而我和爸爸的緣分,又神奇地以另一種方式延續。

異姓延生
Anthony Perry,本是我應該有的名字。Anthony 是爸爸改的,媽媽改了「秋生」,但我從來没有姓過 Perry。
我出生時因為不是婚生孩子,出世紙上沒有父親的名字。其實沒有父親的名字並不緊要,大可跟媽媽姓黃;但那時候媽媽不知哪來的鬼主意,竟想到把我過契給她一個姓余的朋友,好讓我出世紙上父親一欄有個名字,入學登記也方便點云云。
這位余先生名為余啟慶,是媽媽的筆友。他是一名加拿大華僑,在當地從事錄音帶銷售。六十年代電視錄影帶還未流行,但電台廣播劇十分流行,媽媽把香港的廣播節目錄起寄給余先生,他再翻錄賣給當地華人。
媽媽跟余先生到底是怎樣認識、如何成為筆友,真的不知道。媽媽年輕時不乏追求者,當中很多文人雅士,我們家裹收藏了不少書籍,都是一些當代作家親筆提字送贈媽媽的。那年代男女交往很含蓄,都喜歡以筆會友,估計余先生可能是媽媽的追求者之一吧!聽說他未婚,媽媽讓我過契給他,他一口答應。

我從來沒見過余先生,只見過他的照片,帶個眼鏡瘦瘦的,像個會計師。我與他的唯一「交流」,就是當年我有份幫手錄廣播節目。記得每次錄音時全家都要肅靜,不能有雜聲,每逢廣告時段媽媽會按掣暫停,然後去洗碗或做家務,我便負責聽,當廣播劇音樂再響起,便在音樂差不多播完的時候按掣再錄。因為余先生的關係我聽了很多廣播劇,李我一個人分飾多個角色,我覺得十分有趣!
無論如何,過契給余先生這件事非常戇居(粤語,即愚笨)!我既非他的兒子,但出世紙無端端多了「余啟慶」這個名字,我也「順理成章」成為「余秋生」。
雖然有了父姓,但並沒有為我帶來甚麼方便,反而製造了更多疑團,例如經常被人問:「你成個鬼仔樣,點解姓余?」、「點解從來未見過你老竇(粤語,即父親)?」等等,善意的與惡意的都有,善意的還好,遇上惡意挑釁,基本上都是打架收場。小學成績表和小學畢業證書都是寫著「余秋生」,每次老師喊我的名字,總是渾身不自在。
我越大越不喜歡姓余,小學畢業之後,下定決心要改回姓黃,媽媽也沒有反對,這才去宣誓證明余啟慶不是我爸爸,再把他的名字從出世紙中刪除。由中一開始我終於叫「黃秋生」,抑壓在心頭多年的一口悶氣呼出了,感到無比的舒暢,好像找回了自己的人生!
也許,天地萬物皆有它發生的原因。多年之後學會了紫微斗數,當然要幫自己算一算,原來我的命格是「異姓延生」和「刑剋男親」,意思是要跟別人姓才可延續生命,否則可能養不大一早死了,也難怪家裏親戚都是女人居多!
知道自己命格之後又了解自己多一點,看來我真是命不該絕,媽媽當年不知哪來的鬼主意,竟然誤打誤撞救了我的小命。
現在間中有人在facebook 叫我「余秋生」,就知他是我的小學同學。最近真的遇到一個,叫黃金成,小學時跟他頗老友,他記得畢業那天我們在學校鐵絲網下聊天,我跟他說:「我一定不會姓余,一定會改回姓黃,你記住呀!」
這事我一早忘了,反而他記得,看來姓余真是小學時期最困擾我的事。

媽媽的淚痣
媽媽右眼下有一顆痣,一股人喚作淚痣,她也真的特別易哭。可能是小時候學唱戲的關係,她很喜歡詩詞歌賦,人也多愁善感,像林黛玉。
媽媽的前半生一直不太快樂,爸爸在香港那幾年不錯是過了一段好日子,但很短暫;之後的日子都過得很苦,經常被欺負、欺騙。她不僅愛哭,甚至是一名自殺專家,老是尋死。
我說過我本是不應該存在的人,媽媽懷著我的時候,已尋死過一次。那年代流行「供會」,媽媽與一名肥婆稳熟,跟她供了四份,豈料肥婆走佬,媽媽畢生積蓄泡湯,加上未婚懷孕,一時看不關便跑上天台企圖跳樓。幸好外婆把她拉住,勸她說:「多個人多雙筷啫!」她和我才活下來。
我出世後不久,有次她把洗衣粉當奶粉餵我,我喝後口吐白泡,她大驚,立刻把我送往醫院洗胃。她說因為用了奶粉罐來放洗衣粉,不小心搞錯了。其實洗衣粉和奶粉一看便知不同,沖調出來的東西也明顯有分別,怎會這麼容易搞錯?她既然這樣說,我便這樣聽好了,沒必要去深究。
從小到大經常看到媽媽哭,而她也真的有哭的理由。她一個人要養我外婆、舅父和我,還有我的學費,生活壓力足以令她經常苦口苦面。有次她送我回寄宿學校,學校在歌和老街,途中她專程帶我去廟街附近的一家旋轉餐廳吃西餐,我歡天喜地,豈料媽媽樣子很不開心,看起來比流淚更難受。
「媽咪明天要入醫院做手術,做完之後可能以後再不能和你說話了……」她說。
她年輕時唱戲傷了聲帶,不時要做手術切除瘜肉。那年代的醫療技術沒有現在好,手術的風險,是有機會變成啞巴。第二天去看她,她一時間未能說話,我以為她真的啞了!我好驚好驚,幸好手術成功,媽媽一向偏高音的聲線只是低沉了少許。
媽媽後來當了女傭,經常被欺負。有次去到一個南越領事的家打工,領事夫人十分刻薄傭人,每天要傭人朝早六時起床工作,做到凌晨三時才准休息,期間只准站立不准坐下。才一星期,媽媽雙腿出現水腫,她身體一向不好,不可能再做下去了,於是我陪她同去取回自己的物品。我們去到壽山村一棟三、四層樓高住宝的其中一個單位,我們只可以從後樓梯進入,按了門鈴道明來意,只見屋內有人從防盗眼瞄了一眼,但没有人理睬。我們坐在後樓梯呆等了幾個小時,終於有人開門,那人粗野地把媽媽的兩件行李從門隙中扔出來,跟著砰一聲的關上門;那一個星期的工資,他們拒絕支付。
媽媽哭了,不僅因為白做了一個星期,還有這些毫無尊嚴的待遇,連乞丐也不如,簡直當人是狗!那一刻我沒有哭,一陣憤怒涌上心頭,跟媽媽說:「別哭,我們走!」
每當看見媽媽被欺負,便十分憤怒,但當時年紀小,沒有經濟能力,甚麼也做不來,只有滿肚子的憤怒和無奈。那時已跟自己說,將來一定要讓媽媽過好日子!後來開始拍電影,環境好了,叫媽媽不要再做女傭,在家收拾一下便算了,何必要出去賺那山少錢?她有時也會做一些兼職工作,那個年代的人覺得只要仍有能力做事,總想賺多點錢。
有天放工回家,她把自己關在房內,用被蓋著頭,在被裏顫抖,我嘗試拉開被子看看發生甚麼事,她跟我鬥力不讓我拉開,原來她怕我看到她在偷泣。
「我做得好好的,為甚麼臨近新年才把我辭掉?」媽媽擦著眼淚說。
又是一名無良僱主,新年前夕辭退員工,可省掉年尾花紅。這次,我一點也不憤怒,反而有點如釋重負。
「那實在太好了,一天光晒啦!(粤語,即「問題全解決了」)」我笑著說:「以後你可以享福,不用再做了!」
我那時拍電影的人工每組戲 $4,000,拍两組已等於無綫一個月的人工。媽媽勞碌了半輩子,我不知多想她告別女傭生涯。她終於破涕為笑,開始像其他太太們般去飲茶、逛街……我有空也會陪她飲茶、逛街……
就在這個時候,媽媽去美容院把淚痣脫掉,從此以後真的不見她哭了,也沒有再苦口苦面。到底是脫了淚痣改變命運還是純粹巧合 ?都不重要了。

灣仔孝子當之有愧
自從爸爸走後,家裏環境大不如前,我已沒有資格再做甚麼「北角紳士」了;但在媽媽眼裹,我依然是她的小紳士。我的衣服雖不再是甚麼名貴款式,但總會洗得乾乾淨淨,牛仔褲永遠燙得筆直,她甚至把我的內褲也燙好。媽媽常教我西餐禮儀,刀叉應該怎樣用,喝湯時湯匙應該怎樣舀,小時候已學會了。平時食用的碗筷,媽媽會先用滾水燙乾淨,才給我用。
小時候非常頑皮,經常被趕出校,但無論我多頑皮,媽媽總是非常愛惜我。有幾年在扶幼會盛德中心寄宿,每年九月生日適逢剛剛開學,不是家長探望的時候,媽媽為了見我,專程去小學樓下的婦女會報讀縫紉班,我放學時她又差不多下課,我便蹲在學校與婦女會之間那道鐵闸等她,媽媽下課出來便從閘縫中遞一隻雞腿過來給我吃,跟我慶祝生日。這畫面一首印在腦海,長天後我習慣每年生日都吃雞腿,來懷念這個情景。
可能我性格真的像爸爸,脾命很大,雖然明知媽媽十分疼錫自己,但依然經常發脾氣,令她傷心。
叫我最後悔的一次,是嫌媽媽煮餸慢,都差不多晚上十時了,還在廚房裹弄東弄西的,我餓得發瘋,不停粗聲粗氣地催促媽媽。
「你先吃這個吧!」媽媽當然知道我餓了,急忙從廚房端出一碟菜,叫我先吃。我當時沒有领情,一手把那碟菜從枱上掃落地下,熱騰騰的食物與破碎的碟子散落一地,就像當年爸爸在文華酒店把乾炒牛河掃落地下一樣!
我浪費了食物,也浪費了媽媽的心機,媽媽給我氣得哭了,我頓時知道錯,立刻跪下認錯。其實我真的蠢得很,既然餓得發瘋,媽媽端餸出來立刻吃了便没事,還發甚麼脾氣?如果能回頭,會跟媽媽說:「你慢慢煮,不用急。」然後自己去吃個麵!
在每個孩子記憶裏媽媽煮的菜永遠是最好吃的,我也不例外。她煮的滷肉丸、馬拉盞、燉日月魚湯等等,非常美味,還有龍蝦湯,她用新鮮龍蝦加罐頭湯,再加白蘭地和鮮忌廉熬製而成,簡直是高級西餐廳水準,好吃到不得了,只恨没有把她的手藝學回來。我那時懂的,只是發脾氣。

小時候因為經常被取笑是「雜種仔」,曾經對媽媽說了很難聽的說話:「你為甚麼生我出來?」有次發晦氣,把我們的合照撕爛,但很快便後悔了,於是把相片黐好。我故意把這張充滿裂痕的相片放在相架內,提醒自己以後不要亂發脾氣,不要傷害媽媽。

在我十來歲的時候,有位鄭Uncle 見媽媽體弱多病,一個人带著我很辛苦,提議介紹個人讓她結婚,好讓她有人照願。於是,這位鄭 Uncle 介紹了另一位也是姓鄭的同宗朋友,他太太過身了打算續弦,媽媽也想有個伴,兩人便結婚。鄭Uncle 對媽媽不錯,婚後她肺病復發需要割肺保命,鄭 Uncle便找最好的醫生,並一力承擔手術費;他買了房子給媽媽,又帶她去旅行。
媽媽閒來無事就收集我的剪報,報紙雜誌但凡有我的報導,她總會買幾份,然後剪下來貼在相簿裏。家裏有幾十本這樣的相簿,很多九十年代發生的往事我都忘記得一乾二淨了,幸有這些剪報保存下來,現在看來就像一個珍貴的黃秋生資料庫。
媽媽為我付出很多,但我陪伴她的日子始終不夠,又經常發脾氣,現在想起來也十分遺憾。在我做電視台時鄭 Uncle也過身了,照顧媽媽的責任當然落在我身上。有街坊見到我經常扶著媽媽出入,又拖著她去飲茶,便冠我「灣仔孝子」之名,其實我於心有愧。


在媽媽的最後歲月,我請了兩個工人照顧她,她可以安在家中度過最後那幾年。我有回來看她,但逗留的時間總是很短,餵她吃點粥,跟她說幾句話,便推說約了人或要工作……我想,是害怕面對。
媽媽曾經歷過一次割肺大手術,也中風三次,我曾對天說,願意減壽十年,來換媽媽活下來。到了她最後中風那次,癱瘓了十年,知道差不多是時候了,也不想她辛苦,沒有再跟上天交易。
媽媽過身時86歲,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依然十分難過。都說守孝三年,她走後我真的萝見她足足三年,感覺非常強烈。最後一次夢到她,是見到自己回到灣仔老家,我在睡房看見門外有燈,打開門一看,見到媽媽、外婆和阿姨三人,她們打扮得十分漂亮,化了妝,拿著靚手袋,好像剛剛打完麻雀回來的樣子。
「媽咪媽咪,你返來了?」我興奮到不得了,飛撲過去擁抱著她說。她但笑而不語,轉身進了內廳,坐在梳化上。我跟著進去,依依不捨地擁著她,好像猛然醒起了甚麼。「媽咪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你一定能通靈,可否告訴我甚麼時候會發達?」

媽媽笑得更燦爛,之後我便醒來了。夢境是多麼的真實,至今仍然歷歷在目。媽媽看來是那麼美麗、那麼健康,可能她想告訴我,她很好,叫我不用再掛念。之後很少再夢到媽媽了。
無須念慈因她常在我心,就是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