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明真誠

喜歡讀淵明詩。于是也連帶喜歡收羅一些和淵明相關聯的書冊。陶詩買了五六種版本。最愛的當然是民國丁福保的線裝鉛印本。此為民國十六年丁氏的鉛字排印本。四卷一冊。老同盟會員楊勉齋舊藏。知堂在他的《陶集小記》里列舉了他所買得的二十種陶集。此即為未一種。紙陳墨敗。饒存舊意。
其二王叔岷先生的《陶淵明詩箋證稿》。就陶詩注本而言。我以為是最佳者。因為視淵明為知己為同道。故所見者真所注者深。看書後滿頁題記。忽忽竟覺歲月忽已晚。
其三是一九五七年王瑤整理本。這個本子太簡略。在成都舊書肆之所以買來是為了裏面原主人銀鈎鐵划的細字批注。他也許是學校的老師罷。夜窗不倦意。猶照讀書燈。
第四是民七十六年臺灣華正書局精裝版。收錄詩話評品甚多。書中蠅頭細字群蟻排衙。也處處見得原主人的用心。

第五種是商務印書館民國年間影印的宋本《陶淵明集》。線裝兩冊。書前牌記說是“上海涵芬樓景印宋刊巾箱本原書版匡高營造尺四寸九分寬三寸六分”。
最末一種是國家圖書館出版社二〇一九年印行的《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精裝厚冊。這是我所有唯一的原色彩印本。此書的底本即是國圖藏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和宋湯漢作注的《陶靖節先生詩注》。為宋淳祐元年刻本。此兩種宋本陶集皆流傳有序。尤為可貴者至清際皆為黃蕘圃所藏。此即是陶陶室之由來。翻閱一過。古意盎然。微有遺憾者。在油墨氣味稍重。以及過於厚重。捧讀不便。

陶詩的好處很多。我最愛的就是他詩裏體現的對自己想要過的一種生活的堅持和過上這樣生活後充分的享受。這樣的態度在哪一個時代都不多見。要麼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只好順水起伏。要麼歷經艱苦卻發現先前的求索好比一個笑話。總之是進亦憂。退亦憂。沒有一時而樂耶。在此意義上。陶公是永遠不落伍走在前沿的。
在詩歌之美上。陶公首在情深意厚。對他的生活。他的友鄰他的子女都有真摯的情意。除了陶夫人沒怎麼提到之外。“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再就是樸素。他所處時代的風尚。是刻意雕鑿。是錯金鏤彩。而他偏偏警惕這一切。遠離這一切。用簡單到無修飾。樸素到無光華的近乎農人的視野來看待世界。“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今天想起這些舊話是因為買得劉奕所著《誠與真——陶淵明考論》一種。布面精裝。封面用黃賓虹枯筆山水圖一幀。可稱古雅。開卷循例先讀前言與後記。最大的感覺便是劉君之文詞亦可與此書之書名相契合。而且努力去做淵明蕭條異代的知己。
他說的有些話和我心頭所想頗相似。這便是讀書之際最愉悅之時。
“所謂權宜之方。是他自放於邊緣。同時與污濁人世和冷寂山林保持著距離。只想在兩造之間構建一片獨屬於自己的小天地。我用‘邊境意識’來概括這種應對心態。並由此審視陶淵明獨特的隱逸生涯和隱逸文學。”
“陶淵明的人生和作品。道家影響和儒家影響都顯而易見。他思想的底色究竟是儒家還是道家。便眾說紛紜。迄無定論。我認為定性於一家。或者簡單視之為儒道調和都未真正把握陶淵明的思想結構。陶淵明當然不是什麼思想家。但他並非沒有思想的興趣。從他的作品看。他念茲在茲的是此生如何度過。人生如何才有意義。最後陶淵明用其一生成就了一種人生模式。而這種人生模式也可以視為一種思想的結構。即用儒者內省不息敦行實踐的工夫來追求莊子所描述的‘真’的。自然的境界。或者說是憑借道德意志以希企心靈的自由。”

好些年前寫過一篇《好風微雨讀陶詩》。登在港地的報上。其中兩段正好可以與此文相照應:
“陶公詩只一百餘篇。放諸古代詩客詩翁的集子裏。簡直是微乎其微。然而每一首都能諷誦如新。陶公的詩。妙處首在其思想情懷。香港學人陳之藩先生的文章說得好:‘老子的《道德經》。華茲華斯的詩集。盧梭的《懺悔錄》。普希金的《奧涅金》。與陶淵明的集子。這一堆書。都是我的偏好。它們是同類。這個類可以叫做“憤怒的反抗與微弱的呻吟。“ ’ ‘ ” 陶淵明是我們中國的烏托邦的創始人。他在地面上挖一個洞。在洞裏創造一個天堂。” ’

用這段話來呼應錢鍾書先生《談藝錄》裏評述陶公的話倒真有相映成趣之妙:‘今人論西方浪漫主義之愛好自然。祗引道家為比擬。蓋不知儒家自孔子。曾皙以還。皆以怡情於山水花鳥為得道。⋯⋯譬之陶公為自然詩人之宗。而未必得力于莊老。’ ‘譚復生《譚瀏陽文集》卷上《報劉淞芙書》之二:“陶本悲歌慷慨之士。而得力經術。涵養深純。”蓋儒家性理有契於山水。道家玄虛亦有契於山水。而恣情山水者。可托儒家性理之說張門面。亦可借道家玄虛之說裝鋪席。’陶淵明表面恬靜的退守原來正是內裏勇猛的進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