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后元年的中国之旅(九): 重庆
“重庆是哪一年建直辖市的?”
“1997年,和香港回归同一年。那时候我们全城庆祝,叫‘双庆’。满城都是紫荆花啊。”
我不熟悉重庆的历史,但能想象建直辖市时重庆市民雀跃的心情。据小穆说,以前重庆就是座破破烂烂的山城,什么都没有。所有的变化都是在近二十年完成的,照着“小香港”建的魔幻山城。播下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重庆成了全国首屈一指的网红城市。和它一比,那些长江支流上的省会城市在风景上都要相形见绌。

重庆可真是魔幻。巨大的长江缓缓流过,于朝天门码头和嘉陵江汇聚一起,滩涂上建起的摩天大桥像利剑一样直指夜空。纵深和巨大的高度落差让这座城市的所有建筑都有了气势。在弹子石老街商场逛到五楼,出来的天台是一片平地,马路开阔,对面又是高耸的居民楼;洪崖洞从下面看高耸得和汤婆婆的澡堂一样,可是从嘉陵江上的黄花园大桥上看起来,不过是山城的点缀。

在雨中,我去坐两江小渡。从马路上走到江边,要下一百多级台阶,然后走到一个神似《疯狂的石头》里江边郭涛看人“哟~嘿~”甩绳子晨练的地方买票上船。小渡轮在江上飘着,雾气蒙蒙,朝天门和嘉陵江大桥像电影里渐入的画面一样从雾中显现出来。我想起Gai的歌:把嘉陵江的水,都装到我的胃,把解放碑的碑,都背到我的背……想起他每首歌里都有的干脆的subline“勒是雾都”。

重庆是个移民城市,自“湖广填四川”始。往上十代,没有谁是重庆人。重庆的码头文化和袍哥文化是内陆中国的宗族和乡土社会的典型代表,能听出像Gai这样的说唱歌手歌词里受到了这种兄弟义气的影响。他说:我是来自真正的底层,流的是劳动人民的血。“看哈你,下苦力就为了买个衣,”“假洋鬼子哪里来的天赋”,这是舞台上的好勇斗狠。看他和大傻、Bridge的故事,我甚至觉得川湘说唱就是和平年代的袍哥文化。
重庆太好拍了。走到罗汉寺、苏家坝立交、鹅岭二厂,想起《周渔的火车》,想起《火锅英雄》,想起《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当然,还有《疯狂的石头》中最经典的那一幕:长江索道缆车穿江而过,谢小盟对着菁菁说:每当我从这个角度看下去的时候,我就强烈地感觉到,城市是母体,而我们生活在她的子宫里面。谢小盟是个拙劣的艺术家,可是我喜欢他说的这句话。这座城市从自然和历史中生长了出来,长成她独一无二的样子。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习惯了她,正如习惯了自己的母亲一样。而不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别人的母亲有什么不同。

不知不觉中,《疯狂的石头》已经是十八年前的电影了。宁浩镜头下的重庆还是小穆嘴里那个“破烂的山城”,灰蒙蒙一片,居民楼老旧。今日的重庆,老旧的居民楼还在,但背景成了高耸入云的来福士广场和朝天门大桥。在一座名叫白象居的居民楼里,游客们鱼贯而入,只因这里能同时拍到索道缆车、旧居民楼和朝天门来福士。夜幕降临,小小的红色缆车从空中穿过,连起了历史和未来。今日流光溢彩的夜景的外衣下,山城的独特仍在。重庆的血肉和骨子里仍旧是那个号子喊着、担担挑着的雾都。宁浩拍过了重庆、拍过了福建,拍过了青海。不知道他如果回到今天的重庆,能拍出什么样的景象?

黄渤从井盖里钻出来的罗汉寺还在。在周围拔地而起的青灰色高楼间,它只是一方矮院,从上往下看,像被移轴拉出来的镜头,焦点都集中在它的身上,正如宁浩在电影里把它拍成让各地人马都不期而遇地汇聚在这里。车水马龙间,它显得愈加幽静,黄色的墙,被和尚们养得绿意盎然的植物在都市里让人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仿佛是短暂地休息了一下子,拜完佛,都市人又晃晃悠悠地回到红尘之中。

我问小穆,成都人和重庆人有什么区别。他说:“成都人说话软,尾音长,有点撒娇的味道,而重庆人尾音短,说话直接爽利。成都人会说,‘欢迎到层~都来玩~儿嘛~’,而我们重庆人说的是:‘且耍嘛,且玩嘛!’”
由此说来,重庆的川菜和成都也不一样。清油火锅变成了涮鸭血、牛杂、下水的牛油火锅,除了重麻重辣之外口味并不重,只用香油蒜泥去腥降温。这种吃法据说来源于当年码头工人挑夫的充饥食物,而清朝辣椒的传入让火锅得到了进化。我愉快地在大众点评上刷了个两人套餐,换算成美金不到10美元,不到我在洛杉矶工作午餐的价格。在钦姐火锅大姐们殷勤的重庆话服务下饕餮完了这顿晚餐。

渝派川菜的三足鼎立,火锅、江湖菜,还有重庆小面。到了重庆,我才知道“小”的意思是没肉,因为没肉,素面的花样就体现在蘸料上,而豆花也是当年挑工的主食之一。英国美食作家扶霞来到四川,写了好几本关于四川美食的书,但朋友说她不应该住在四川,因为那里的食物过于重口,忽略了食材本身的味道。然而,在清朝甚至清末以前,四川是没有辣椒的,直到民国时期,川菜的根本都在于对食材原本滋味的保留。那时候的老川菜——荷包鱼肚,樱桃肉,桂花蹄筋,芙蓉鸡片……在黄敬临老太爷的姑姑宴里,是最早的私房菜,可惜不在当今许多的饭店菜单上了。也许麻辣是最容易操作的烹饪方法,就像现在的所谓新中式奶茶,都是简单粗暴的直接各种中国茶加奶加糖加冰一样吧。
重庆建直辖市,让小穆从农村人一跃变成了城市人。重庆市区人口1000多万,整个直辖市3000多万,从垫江到涪陵,他开过家电修理门市部,去广东打过工,从流水线员工做到技术员,最后赌博赌掉了所有老本,只能浪子回头,回到家乡金盆洗手。“我开家电修理的时候,重庆市平均工资就是六七百,我那时候最多能做到一千三。”要不是年轻气盛时跟人吵架离家出走去广东,说不定他现在也是个比肩小天鹅的老板呢?
小穆的三十年正是中国现代史上风起云涌的三十年。比小穆年轻三十岁的新一代又在干什么呢?
深夜,在洪崖洞前面的街上,直播的网红、打卡的网友摩肩接踵。我每走两步就有胸前挂着ipad的年轻人问我:“小姐姐,要不要拍照?我们这里有样照,拍照带精修,三十一张。”小姑娘见我答应了,快步带着我向前走去,原来他们是一个团队,她负责销售,一个男孩子负责摄影。
男孩还在拍上一组情侣,女孩抓紧时间帮我捋了捋头发,告诉我脸上的油光都可以修掉。男孩麻利地教我摆好各种pose,全是制式化的,连脚尖的位置都丝毫不差。哐哐拍完几十张,拿usb线直接倒出来放在手机里让我点赞,隔空传送、加微信、让我发小图以确认是我一气呵成,“明天下午六点前给你精修”,女孩转身又开始了下一轮兜售,不浪费一秒钟。我心里佩服他们的创意和生意能力。我问她:你们这一晚上,起码能挣一千块吧?
“没有没有,”女孩摇了摇头,“你看这里的竞争多激烈。”说完她叹了口气。短短一条街上,起码有五十个这样的“团队”。到十一点洪崖洞熄灯前,不知他们能截住多少人流。
所以你看,三十年之后,纵使流光溢彩,重庆的血肉仍在那些开着滴滴的司机里,在街上拦住行人问要不要照相的小年轻里,在gai唱的重庆魂里,在白象居那些居民开的小摊里。
晚上,我和当地人小董坐轻轨去江北大剧院,从那里下到江边,可以拍到对岸的来福士和洪崖洞。小董在房地产业中败下阵来,去了国企当财务。国企工作稳定,可是是死工资。小董做梦都在想怎么做副业挣钱。
“你知道,我朋友在五一的时候从淘宝上批发陶瓷手链摆地摊卖。批发价两块一个,他卖十块,一晚上挣了四五百!还能七天退货,简直是无本买卖啊。你说,七天都卖不出去的手链是不是也说明退货没毛病?”
“我还有一个亲戚,摆地摊打气球。你知道他周末一天能挣多少吗?两千!”
嘉陵江和长江缓缓地在这里流过。气温三十度,没有一丝风。小董说,山城就是个闷罐子,白天火烤,晚上闷蒸。今天已经算凉快的了。
江边的滩涂上,人声嘈杂。我被重庆的原生态震惊——江岸已经变得那么商业,可是人们还是自发地来江边,从高高的台阶一路走下来,穿过野草丛,踏过早上刚下过雨而湿淋淋的泥巴,来到江边的滩涂上,打卡拍照、摆地摊、卖啤酒、冰粉和凉虾。像洪崖洞一样,起码有一百个拍照的摄影师团队。
我跟小董说,你可以在这里当摄影师挣钱,连姿势都是现成的,流水线作业,买个灯、买个道具就可以。
“但那样就没有创作激情了啊。”小董又犹豫起来。
我们坐在江边,几个小男孩在远处戏水。洪崖洞的灯光倒映在江里,又反光在他们身上,像油画一样。我伸手摸了摸长江,江水浑浊,一浪接一浪地涌将过去。坐在鹅卵石上看朝天门,来福士仿佛在天上一般闪烁。

第二天下午五点五十八分,我在微信里收到了洪崖洞摄影师微信的精修照片。油光果然都去掉了,背景p成了川流不息的车流,他们让我举着的扇子上面写着“重庆”两个大字。六点了,洪崖洞的灯又要亮了,估计他们又要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