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553):离奇暴死
说完了童贯在西北剿匪这件事,我们在此有必要提醒大家注意一个细节:这时候的赵佶很有可能还是不知道童贯此次在西北立下的战功到底成色几何。他所派出去的使者只是向他回报说此次招降臧征扑哥的最大功臣其实是刘仲武,可是童贯出于种种原因刻意将此事进行了隐瞒,但他没有说童贯在奏报里极其严重地夸大了战果。
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这个使者也不知道实情还是说他已经知道实情但却慑于童贯的势力和影响力而不敢据实上奏?要知道童贯这样做可是在蓄意欺君,这是足以让童贯掉脑袋的事,但有鉴于赵佶对童贯的宠信,如果这个使者敢于揭发童贯,那么他会不会在童贯躲过一劫后被突然死亡呢?不管实情如何,总之这个使者回京之后并没有说童贯涉嫌欺君之事。
更有意思的是刘仲武。他可是全程参与了此次对臧征扑哥的招降行动,童贯有没有欺君他可是最清楚的,可刘仲武也没有在赵佶面前戳破此事。刘仲武如果当场揭穿这个谎言,那么后果是什么?赵佶定然大怒,给刘仲武九个儿子封官的事自然是无从谈起,然后呢?赵佶处罚童贯,童贯再又报复刘仲武,而整个宋朝也都知道赵佶被一个太监当成一个傻子一样给骗了,童贯的封官,蔡京的那条玉带,赵佶在朝堂上因为西北告捷而大会群臣接受朝贺,这些都将成为大宋百姓茶余饭后的超级笑话。一边是选择当老实人说“老实话”从而让自己和九个儿子都风光一把,一边是选择宁可豁出自己和九个儿子的前途乃至是身家性命也要让童贯脱一层皮,二者孰轻孰重刘仲武当然能够掂量得清楚。
一言蔽之,此时的大宋朝堂已经是风气大变,欺君罔上这种事有人即使知道且证据确凿却无人敢于拆穿。作为久居深宫的帝王,耳目失聪言路闭塞的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但这一切的责任和症结其实都出在赵佶的身上。试问:为什么没人敢拆穿童贯的谎言?因为做了这种事很有可能打虎不成反为虎伤,倘若欺君者必死且揭发之人还会受到重用或重赏,那么又有谁还敢欺君?又有谁不争着抢着为国清除奸邪?
看看眼下,赵佶的亲信不敢,边关的大将不敢,大宋朝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言官也不敢,甚至连蔡京即便知道这事他也未必敢这样做(毕竟这无异于是在公开打赵佶的耳光)。长此以往,这样继续下去的后果必然是欺君这种事将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你童贯可以欺君,我蔡京为什么就不可以?那我黄经臣是不是也可以呢? 所以,赵佶最后变成了一个聋子和瞎子其实毫不为奇,他这病根这时候就已经深深地落下了。
童贯欺君这事到了这里其实还没完,因为赵佶觉得童贯为国扫平西北的叛乱实在是功劳巨大,为此他还想着给童贯更高的荣誉和赏赐。童贯现在已经是泰宁军节度使并检校司空,赵佶还想给童贯加官为“开府仪同三司”。这可是使相级别的头衔,而且赵佶居然想把这等尊贵的头衔赏赐给一个太监,作为大宋文官领袖的蔡京当场就脸色大变并起身对赵佶说道:“陛下,使相这等尊贵的头衔岂能授予一个太监?”
赵佶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失当之处,在他想来有功就应该赏赐,况且童贯的功劳是如此“巨大”。没曾想,一向在赵佶面前是头顺驴的蔡京这回竟然变成了一头犟驴,他表示如果赵佶执意要给童贯此等封赏,那么他将行使宰相的权力对此诏命不予签发。也就是说,你赵佶尽管可以绕过三省直接以圣旨的形式给童贯加官,但三省这边不会在行政任命上予以确认,童贯的封官也就必然会成为一个笑话。见蔡京如此决绝,赵佶这才断了念想。
蔡京的所为再次证明了一个事实,人际交往中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政治斗争更是如此。当童贯开始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时,蔡京也是会对其龇牙咧嘴的,但这件事也导致童贯和蔡京之间开始出现嫌隙。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多少也是导致蔡京在后来被第二次罢相的诱因之一,毕竟童贯所代表的是势力越发庞大且开始公开干政涉政的后宫宦官集团,这些人与蔡京所代表的文官集团一旦发生利益冲突必然会随即反目。反之,当他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时则会再次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我们每个人都是在生活的各种逆境中一步步地成长起来的,正如英国的现代占星学家苏·汤普金斯所言,每一个成熟的人都不可避免地会被生活的尘埃以及自己的过失所玷污。不同的是,有的人在这个洗礼的过程中硬了心肠,有的人则是硬了自己的骨头,但不管是那一种蜕变都免不了一个向命运妥协的过程。妥协或低头无疑是痛苦的,因为这意味着对之前的那个自我的彻底否定,可这份痛苦却可以浇灌我们的生命之花。蔡京和童贯当然也是如此,要不然他们不会成为如今的模样,遗憾的是,他们在痛苦过后所产生的领悟将他们引向了一条过度沉溺于私欲而无法自拔的邪路。同样也是在经历了痛苦之后的领悟,此时被贬居峡州的张商英也在自己人生的晚年迎来了心灵层面上的蜕变。
我们很早之前就提到过,以张商英之才他其实完全可以与蔡京一争雌雄,可结果却是此人因为心性高傲且恃才傲物导致其在仕途上总是起落不定屡受打压。自从新旧两党开始交恶以来,张商英无论是哪一派执掌朝政都没法在偌大的朝堂上寻得一份安生和立足之地,这让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在此期间,早年视孔孟之道为世间唯一真理的张商英开始接触到了佛学,这为他的精神世界打开了一道全新的大门。一个人在两种状态下最是容易参悟佛法或人生,一种是看尽人间繁华之后的高处不胜寒,一种是三万里长路尽是无望的万念俱灰,张商英明显属于后者。
当蔡京踏上人生的巅峰时刻之时,很难说这时候的张商英到底在参佛之路上达到了怎样的一种境界,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现在终于知道收敛锋芒并学会了妥协和低头——向蔡京低头。
遥想当年,年龄相差无几的张商英和蔡京同为北宋帝国的一代青年才俊,也因为同属变法派阵营让二人也是彼此间心生好感。不过,在风起云涌的党争大潮之下,蔡京一步步地走向了黑化,依然保持着一颗初心的张商英就此同蔡京反目。已经彻底黑化的蔡京当然不会容忍任何一个人挡他的道,别说是张商英,哪怕是亲弟弟蔡卞敢和他作对也会被他一脚踢开。如果是蔡卞也因此而参悟了人生并看透了人性,那么他的选择就是离群索居并回归到自我的那一份本自清净。反观张商英,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认为自己还有未竟之使命或者叫业力需要去完成,为此他必须首先跨出第一步——向现实和命运妥协。
张商英给蔡京写去了一封书信,这其中的言辞让蔡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了,因为张商英完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虽然没有像一条狗一样向蔡京强烈示好并摇尾乞怜,可这里面的每一个字眼都在表达他希望和蔡京冰释前嫌之意。蔡京也是人,也是有感情的,当张商英对他掏心掏肺地展开一顿感情攻势之后,他的心也软了。按照佛家的说法,天底下其实没有坏人,蔡京做任何一件事也不是冲着要去当大宋第一奸邪的目标而去的,当张商英对蔡京的一切所为都表示理解之后,蔡京甚至有了一种眼眶瞬间湿热的感觉。
最后,被限制只能在峡州居住的张商英在这封信里向蔡京提了一个请求,他希望蔡京可以向赵佶说情允许他回到宜都县去居住以便了却余生,因为他在宜都县还有几分“薄产”。张商英的这个姿态可谓是低得不能再低了,这摆明了就是说他现在已经无心于政治只求能够安度晚年。蔡京于是大发慈悲,他直接特批了一道公文允许张商英可以“任便居住”。
张商英的低头所换来的不止是自己政治身份和人身自由的改观,这也为他在一年之后登上人生之巅创造了条件。相比于张商英选择向如日中天的蔡京暂时性地低头,这时候的枢密院大佬张康国却正和蔡京斗得是不可开交。
张康国显然是没有汲取赵挺之和刘逵的教训,赵挺之当初也是明确地得到了赵佶的口头支持且直接被提拔为了与蔡京并肩而立的右相,可他只是与蔡京刚一交手就立马知道自己和蔡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对手并随即请求撤出战斗,但即使如此赵挺之最后也落得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下场。再者说,赵挺之当时所对抗的已然是开始失势的蔡京,张康国现在所面对的蔡京却是一个进化版的蔡京,但张康国对此却是无所畏惧,因为他背靠的可是当今天子:你蔡京还敢光天化日之下吃了我不成?俺老张可是陛下的人!
没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蔡京对张康国隐忍了整整一年。同时,因为郑居中也跟在张康国身后对蔡京指指点点,这让蔡京也是颇为有些忌惮,要知道赵佶本就耳根子偏软,如果让郑贵妃在他的耳边狂吹不利于蔡京的枕边风,那么蔡京估计也会在某天稀里糊涂地就被再次撂翻在地。
阳谋不成就只能玩点阴招,蔡京在这方面可谓是切换自如。为此,蔡京祭出了罢免宰辅大臣的绝招——找御史弹劾。在蔡京的引荐下,北宋末期的一代有名的刚臣和直臣吴执中升任为御史中丞。这个任命在当时几乎无人反对,甚至于蔡京都会因此而博得一个公正无私为国举才的美名,但这其实正是蔡京引荐吴执中的用意,他就是要用吴执中这把锋利无比的快刀砍向张康国。
快刀就是快刀,蔡京脸上的那一抹阴险狡黠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就猛然感觉自己后背生起一阵彻骨之寒,吴执中上任之后的第一刀竟然砍向了蔡京的小弟:工部尚书刘昺以及龙图阁学士兼知河南府宋乔年(前宰相宋庠的孙子)相继在吴执中的弹劾下遭到贬黜。蔡京欲哭无泪之时却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得意,如此就更能证明他和吴执中之间是清白的,就连赵佶也因为此事而在张康国面前对吴执中大加赞赏,谁曾想张康国的警觉性倒是很高,他说这不过就是蔡京和吴执中演的一出苦肉计,而吴执中迟早会对他下手。
事实证明张康国还是很有算命先生的潜质,他的预言很快就灵验了。在连插蔡京两刀之后,立志于为朝廷荡除污垢的吴执中转而就把刀锋指向了张康国,但张康国这几年也没有白混,他在御史台也是有耳目的。就在吴执中准备向赵佶当面弹劾张康国之前,张康国提前跑到赵佶面前为自己喊冤:“陛下,蔡京已经决定要对我动手了,他已经授意吴执中今天来向你弹劾我的那些所谓的不法之事。如果陛下觉得我已经不堪重用,那么就请陛下现在就罢了我的官,以免被蔡京那伙人给折辱了名节。”
在这种情况下赵佶当然是对张康国好生一顿安抚,而吴执中进殿之后果然二话不说直接就开始向赵佶滔滔不绝地一顿狂力输出,事实也果然如张康国所言,吴执中这次确实是来弹劾张康国的。尽管吴执中说得是口吐白沫,但赵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吴执中也没有注意到赵佶的脸色已经快要阴成黑炭了。赵佶的愤怒并非是出于吴执中对张康国的当面弹劾,而是身为御史中丞的吴执中本该是皇帝的私臣,其职责是为皇帝监察百官,可如今看来吴执中却已然成为了听受蔡京摆布和指使的鹰犬,这让赵佶如何不怒从心生?终于,赵佶最后忍不住地对吴执中爆发了:“住口!你速速给朕退下!”
吴执中不明所以,可在龙颜大怒之下,他还是被迫退出了大殿。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自己被罢免为滁州知州的诏书,理由则是“构陷大臣”。此事一出,张康国在开封的大街上仰天大笑,蔡京却躲在自己的宅子里满脸阴沉。
请注意,蔡京这阴沉的脸上可不是阴郁和萎靡,而是透露着杀气的阴森可怖!
多余的话我们不便说,也不好去猜测,我们这里只说事实:几天之后,结束了当日早朝的张康国和一众同僚一同到大殿旁边的殿庐歇息。突然之间,张康国只感觉自己的眼前猛地一黑,随即他就软在地上仰天吐舌并抽搐不止。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将他抬到待漏院并传唤太医速来救治,可还没等太医赶到张康国就彻底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