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函数
我还记得,那天上午,我和刘盼坐在操场的台阶上。
她穿着一条浅色的阔腿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T恤,外面套着校服外套。一阵微风吹拂过,刘盼的几缕头发飘起。
那是高考前的一个月,一切都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周一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这似乎是冗长但是飞逝的一周里能让我们感到快乐的唯一一段时光。其时已经五月,空气里有淡淡的春天的味道,那是它最后的一点弥留。
我们倍感无聊,没有什么喜欢的运动,我和她只好坐在台阶上闲聊,观看塑胶跑道上跑过的人,观察羽毛球飞过的曲线,互相讲讲故事,抱怨几句。而现在,刘盼正在讲她的梦境。
“林树,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眼睛从跑步女生的身上移开,看向刘盼,“在。你接着说。”
“你要不想听就算了。”
“你说吧,我在听。”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能让你从梦里醒过来。”
我一头雾水,“啥?”
“就是从梦里醒过来。”
我没说话,等着刘盼开口。她看见我有点好奇,这是因为我对神秘和与梦有关的东西的喜爱。
简而言之,我喜欢做梦。梦境是我生活的组成部分之一,我一直坚信,没有梦的生活是不完整的。通过做梦,生活里不可能发生的事会发生,你做不了的事得以实现,你的理想、追求,在一场短短的睡眠里被践行。即使是噩梦,也给生活增添了刺激。
我会变成战乱时期的小说家被敌国特务追杀,也会和喜欢的女孩一起去做一些事情,甚至会变成核战争的亲历者,在核爆之后匆匆逃往地下人防工程。对我而言,梦,是不可缺少的。
“在梦里”,刘盼说,“只要问问自己现在是几点,你就能醒过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刘盼,“你怎么发现的?”
刘盼仰起脸,朝向天空,阳光洒落在她脸上,照的每根绒毛清晰可见。
“因为我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在电影院看电影。《罗马假日》在影院重映。走出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五点三十五分。然后我开始想,现在到底是几点。当我意识到那时候是应该半夜时,我从梦里脱离了。”
现在回想起来,刘盼说这句话时应该是眼带泪光的。她很容易被什么事情打动 ,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的事情却有可能引得她泪水涟涟。而这个奇妙的发现,更重要的是她当时的处境,会让她分泌出眼泪。
当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按照刘盼的指示,在进入睡眠之前一直问自己现在是几点。这是我的经验,如果在睡觉前一直想一件事情,那就很有可能在梦里实现。
早上喝了太多咖啡,我花了似乎很久才睡过去,而且睡得很浅。我看见摇滚乐队在舞台上演奏,台下的观众在疯狂地蹦跳,我站在人群的边缘,听见主唱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很微弱,他说这是今晚的最后一首歌了。人群激情地喊着再来一首,乐队却已经开始演奏了。我抬手看表,突然想起了那个问题 ,我开始问自己,现在几点了?
好像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呼唤我,又轻轻地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是中午,现在是中午,现在是中午……你不属于这里,你不属于这里你不属于这里……接着我开始回想,我是怎么来到这间livehouse的,没有答案,记忆戛然而止,我一层一层地上溯,就像一层一层地揭下墙上覆盖的海报,当我揭到最后一层,神志逐渐清醒,我感觉到我应该待在学校里。
睁眼,是刷得粉白的天花板,牢牢地悬在我头顶,耳边传来室友轻微的鼾声。我感到无比地疲惫,从来没有在梦醒之后有过这样的疲惫。看了看手表,这是真实的时间,中午一点十五,离起床还有二十分钟。我眨眨眼睛,困倦再次奔涌上眼皮,安稳地睡了过去。
剩下的一个月在每天的重复中度过。刘盼和我依然会在每周体育课碰头说话,并不是我们只有这一个时间,而是我们偏爱这个时间。其他的时候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像这样无所事事,能够随意地干自己喜欢的事而不带内疚。讲话的内容还是经历过的事,梦境,看过的书,瞎扯。这时候就像在梦里一样自由。
高考前一天,我们搬到了学校偏远一个角落里的教学楼上自习,把更好的教学楼贡献给高考。
晚自习下课,我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感到紧张。刘盼从我身边走过,她忽然转身,问我今天晚上能不能陪她走一段路。我有些惊讶,就像是看到吉他上发出了绿芽。虽然我们顺路,但是我们谁也没要求对方和自己走一段路。我们的关系仅仅存在于体育课上的闲聊,虽然很奇怪,但刘盼身上的确有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感觉。她很神秘,我了解她,但只是冰山一角的了解,她在水面以下的部分高深莫测,她似乎也没有交心的朋友。
走出教学楼,走出校门,一直快到她家门口时,她都一言不发。我也一样,沉默地在她右边走路。距离她的小区 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她开口了。
“林树,明天就考试了,什么感觉?”
“有一点点紧张,但我觉得,还是平静多一些。”
“嗯。你记不记得操场的东南角有一堆砖头,上一届学生把一些砖堆起来,用粉笔写金波神社那个?”
“记得啊,当然记得。”
“考完试回学校一次,去翻一翻那些砖,里面有我给你的东西。”
“啊?”我又摸不着头脑了。刘盼经常这样。我问:“什么东西?”
“嗯......不能跟你解释,说不清楚,到时候去一趟。看了就明白了。”
“行吧。”我说。
到了她小区门口了,她面向我说:“祝你考个好成绩。”
我笑了笑,说:“嗯,你也加油。”
她微笑一下,转身,脚步越踏越远。我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直到她走过一个拐角,消失不见,我才离去。
晚上我做梦了,梦见我送刘盼回家,她还是对我说了那些话。最后她加了一句,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我想了想,说,应该没有了。她摇了摇头,笑着叹息一声,说,现在不问,以后可就没机会了。一如既往的荒诞对话,我没当回事,说,真没有了。刘盼问,我没戴表,现在几点了?我看手表,再抬头看刘盼时,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没等我告诉她现在是几点几分,我就感到了熟悉的剥落感。我醒了。
醒来时枕头上全是汗,我告诉自己,我太紧张了,所以会梦见这些。想到明天是我人生中到此为止最重要的日子,我开始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心情平复下来,我把枕头翻了个面,继续睡觉。
高考进行得比我想象中要顺利的多,语文作文正是我准备过的题目,下午考的数学虽然有不会的,但我还是尽了最大努力,把能做的都做出来了。第二天英语照常进行,有点难。第三天考物理是外面下了大雨,但我在路上,在等待的时候都是阴天,没有受到影响。最后一天的生物和地理完美地结束,说实话我并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但是就是有种不错的感觉。我感觉发挥得很好。
十号当晚,我给刘盼发了微信,询问她什么感觉。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回复我。我想,也许是她有什么事情,没有看微信;或者坏一点的情况,她考得并不好。
六月十一号,我挂上校牌,混在高一和高二学生的队伍里走进校园。我感觉一切都变了,整个学校熟悉而陌生,我却是面带微笑的。
我走到操场的东南角,那堆砖静静地在那里。我抬起第一层,第二层,在第三层和第四层的夹层里看见了一个信封。这应该就是刘盼给我的东西吧。
前天下过雨,信封还不是很干,湿漉漉的。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取出里面折叠好的信纸。打开信纸,里面的内容已经模糊一片。刘盼这个傻子,她用钢笔写的信,十分不幸,那场大雨冲刷掉了所有的东西。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偷偷摸摸地给刘盼发消息,发出第一条的时候我才想起来现在好像不需要这样遮掩着玩手机了。
刘盼的头像还没有换,可是一直到第二天她都没有回复我的消息,我给她打电话,手机是关机的。
疑惑像是倒啤酒时的泡沫,消散以后又反复涌起。我不知道她家具体住在哪里,只好从班级群里找到她妈妈的微信。她的头像是一丛盛开的花。
“阿姨,您知道刘盼在哪吗?”
几分钟之后,她打来微信语音。
“林树,刘盼不在家里。”她鼻音很浓重,声音里带着哭腔,鼻子一抽一抽的。
她说:“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刘盼的妈妈和刘盼一样让我疑惑。我问:“刘盼……怎么了?”
“她不知道去了哪,已经快一个周没见到她了。”
我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
“林树?林树?”
我清醒过来,“她……没高考吗?”
“没有啊,她六月六号晚上不见的。七号早上起来就不在家里,我们也一直联系不上她。已经报警了……”她的妈妈越说越着急,我已经能感觉到她在电话的另一端的抽泣。
挂断电话,我想起来刘盼在那个晚上梦里跟我说的,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不问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我想起来她的样子,感到无法抑制的空虚,抽离,抽离,就像梦醒一样,我的记忆中的角色慢慢退场。她还会再上场吗?她并不是重要的角色,但是还是让我感到一阵唏嘘。
就这样,刘盼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也没再问过刘盼的妈妈刘盼找到没有。我努力地让她淡出我的脑海,尽量让她成为一个与我无关的人,仿佛她不曾存在过。分数出来了,我考得很好,我不想让她再影响我的生活,不想让她在我的唏嘘之外出现在我的话语里。我感到我是如此的自私,势利,冷漠。而她的信,会永远地躺在我的抽屉里,会永远成为一个谜,就像一具深埋地底的无名尸体。我无法解读,看不清楚一个字,我触摸不到刘盼的思想。
但我脑子里的刘盼显然不想走,她一直徘徊,徘徊,最后定居下来。我越来越多地想起那天她说的话,想想现在是几点就可以从梦里醒来。我常常问自己现在是几点,我发现我很希望这是一个梦,我多希望能够再见到刘盼,哪怕只能和她说上一句话。
于是,我开始在梦里见到她,和她一起走路,坐在操场台阶上聊天,但是仿佛有人控制着我的梦,刘盼总是会问我现在是几点了,我无法抗拒地看表,然后醒来。
你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有,当然有,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见不到你?我知道这些问题,梦里的刘盼不会给出答案,我知道这些只是我的思想,梦里的刘盼是我捏造的,她永远不会告诉我那些真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刘盼在那里。
录取结果出来,我如愿去到了想去的城市,想去的学校。
生活充实起来,刘盼出现的频率大大降低,两三天一次,一周一次,一个月一次。刘盼的形象一直是最后我见到她的样子,蓝色的牛仔裤,那天她不再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衬衫。短发有点长了,披散在肩头。她还是会问我现在几点,但我能控制住不去看表,我会告诉她我没有戴表。
十月末尾的一天,我从市中心坐公交回学校。站台并不拥挤,我坐在椅子上,等待公交车的到来。
有一个女人从对面的站台下车,我一眼认出,她长得很像刘盼。她快步穿过马路,靴子的硬跟击打着地面,笃笃作响。她走到我跟前,我很激动,她问我:“你好,现在几点了?”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五点半。”我心脏跳得很急促,像鸟的心脏。
她要走时,我喊道:“刘盼?”
女人愣了一下,瞪了我一眼,目光里满是谨慎与警惕。她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刘盼吗?”
“你有病吧。”这四个字和她靴子的声音一同回响着,在马路上方游荡。这样的巧合发生的概率太低了。
我打开微信,刘盼的账号没有注销。每当我想和她说点什么的时候,就会往她的对话框里发东西,虽然我知道她不会回复。我把刚刚发生的事发过去,几秒钟后,她的昵称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我欣喜若狂,把问题打进了输入框,我太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杳无音信。
刘盼发过来一句话:“现在几点了?”
我说:“23年10月30号下午5点35分。”
刘盼说:“不对,你再想想,现在你应该在哪?”
突然,熟悉的剥离感覆盖了我。我在场景中间跳转,一点点往前,仿佛坐上了穿梭时间的机器。
我感到有人戳了戳我。
“林树,你在听吗?”刘盼坐在我旁边。
我和她坐在操场的台阶上,我太困了,脑袋埋在膝盖中间,居然睡了过去。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刘盼说:“如果你在做梦,问问自己现在是几点,你就能醒过来。”
我说:“你还活着,太好了。”
写于23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