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诗意还需要月亮吗
探索太空的书看了一本又一本，这个小学生却写不出一个清晰的月下情景，啊，难道现在的孩子再也没有月光下的浪漫诗意了？
家里的四年级小学生带回来一个语文作业，作业要求写一小段话，说说印象最深的一个月下情景。这多简单啊！没想到一番抓耳挠腮后，这个小学生说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会呢？我感到匪夷所思。
先不说闰土月下刺猹那个经典画面，在月光如银的夜晚，我们谁没有在房前屋后跟小伙伴一起捉过迷藏、逮过青蛙、捕过黄鳝呢？记忆中，还是小学生的我与妹妹在棉花田里采摘棉花，为了多挣几毛零花钱，你追我赶忘了时间，直到耳边传来三百米外家门口母亲的悠长呼唤，才背起沉甸甸的棉布兜，一路踩着彼此的月影回家。那都是多么快乐的情景啊！当然，他在城市里出生长大，没有经历过那些，我只是不自觉代入了自己的童年。我想我的嘴角一定动了情，因为他问我在笑什么。
我端正脸容，提醒他是否看见了几天前的超级月亮。他说当然看见了，当时在家里，是我掰着他的头叫他看的，月亮就在窗户外边，超级月亮就是离地球比较近的满月，所以看起来很大。至于月光下的情景，他说他没注意，大概就是黑乎乎的房子吧。我悄悄翻了个白眼，然后告诉他，月亮之所以叫月亮，是因为它很亮，在大规模夜间照明工具被发明之前，月亮就是天空里独一无二的一盏明灯，能为人类指引方向，照亮回家的路，所以房子不可能是黑乎乎的。
我打开手机相册，将我在不同时期抓拍的月亮照片翻给他看，有些情景不乏他的参与。他看了照片点点头，说房子确实不黑，但都是路灯照亮的。他指着有广州塔的那张照片，说他当时只注意到塔身像水晶一样的颜色变幻，先是红色，橙色，蓝色，然后是绿色，紫色，最后是彩虹色，另外还记得广场周围有一圈摩天大楼，像镶满了碎钻一样闪闪发光。至于挂在旁边的月亮，根本没去关注。我不得不承认，那座身长六百米的“小蛮腰”结构精巧，线条婀娜，晶亮夺目，直入云霄，它以人类造物的挺立之姿，展现沟通天地的气势，作为城市地标实至名归。当时的月亮在视觉上与其一般高，虽接近满月，竟看起来毫无优势，甚至于有点儿平平无奇。盯着云层里进进出出的月亮，终究只是我自己的癖好罢了。
探索太空的书看了一本又一本，这个小学生却写不出一个清晰的月下情景，啊，难道现在的孩子再也没有月光下的浪漫诗意了？
那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澹澹清辉千里与共的无限思念，“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无情若有情的孤寂忧愁，“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情意绵绵的婉约柔情，“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那人生短促的悠情慨叹，新生代们以及以后的人们还能否共情？
这个问题也许矫情了。为什么要共情？这个时代如此便捷，浩瀚信息唾手可得，高速物流立等可取，思念也好，孤独也罢，并不是只有望月抒怀一种选择。我也不得不承认，哪怕是现在依然生活在农村的小孩，也更多地选择待在家中玩手机和看电视，毕竟手机和电视里的内容变化万端，没有穷尽，而月光下的捉迷藏游戏，无疑是单调的。
人们曾经对月亮无比重视，是因为月亮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无法被忽视。它巨大，发光，周期性变化形状，时而发红，被天狗吞食，使人崇拜敬畏。它于刀耕火种的时代，以其光辉贡献无数清亮的夜晚。人们于昼夜更替之间，观察月相，总结圆缺，创造历法，指导农事。它神秘而遥远，清冷而孤绝，人们以伴月相生的神话传说，记录历史，传承文化，又以其美好的象征意义设立节日，成为联结亲情的寄托与纽带。
人类的生活得益于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我们过去称大地为母亲，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我们提出物质诉求，棉麻丝为衣，树皮草茎为履，驴马为车，一切食物、衣饰、工具，皆由自然材料简单加工。甚至于心灵上，我们也渴望向自然倾诉，创作寄情山水的诗画，想象自然与自己共情，从自然中得到莫大的慰藉。直至工业革命起始，化工用品的兴起，物质批量生产，丰富，廉价，唾手可得。科学技术的发展，基因密码的解锁，让自然界的一切褪去面纱，从而更加功能化、工具化。到当今时代，信息前所未有的浩瀚，产品前所未有的丰富，电话取代书信，高铁取代驴马，灯光取代月辉，人类制造万吨巨轮，深海潜艇，太空轨道卫星，探月轨道车，“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已是现实而非神话。
我们对自然从敬畏崇拜的仰视到探索征服的拿捏，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不断变化，对自然天体的强烈情感，于是渐渐远去。月亮还原为平平无奇的月球，中秋只是一个放不下的文化符号。虽然我们仍然不能失去月亮，潮汐涨落，四季更替，抵御天体袭击，探索太空，都还离不开它。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情怀，也许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望月抒怀的时代，人类正享受着造物主般的荣耀与自豪。当今世界既是一个现实世界，也是一个科幻世界，可控核聚变技术已实现重大突破，挣脱能源束缚改天换地的未来指日可待。地球是当下人类生活的资源库，最终，地球人要带着智慧问鼎另一重宇宙。天空依然辽阔，但天空不再神秘。我们对自然失去了想象，诗意无从谈起，又或者，人类的诗意需要重新定义。
我告诉小学生，看到什么就写什么。他问是否可以写看见灯光盖过了月光，我回答说，是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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