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女

秦子期为黔中贵筑人,好酒,每酒则吟诵,屈宋辞赋,鲍谢乐府,李杜诗篇,苏黄小词,如是种种,张口即来,其声大音足,旁若无人,吟诵毕,又浮一大白,而后大笑道:“饮春秋酿,诵前人诗,梦浮生梦,此人生三乐事也。”旁人以其癫狂,笑而拒之,然秦子期不以为意,仍狂荡如旧。唯与贵阳城东之东山寺寺僧宗寂相友,三五日一往,吃斋饭饮素酒谈闲话,每往则醉,每醉则诵,宗寂在旁静观,任其狂戏,困则独自眠去,醒时秦子期或已自去或眠卧厢房,宗寂殊自如。
某春夜,秦子期又往,与宗寂相对饮,窗外莺声频啼,轻灵脆响,秦子期说道:“此际莺声甚苦,伤春去乎?”宗寂道:“日日啼叫,似无区别。”秦子期说道:“莺啼如人诵,悲喜酸甜,婉转情绪,尽在一声一啼里,当有情人方能识之。”宗寂抿唇无话。酒足之后,已过二更,宗寂因有早课,早早睡去。秦子期伏案自饮自诵,所诵之词乃张孝祥之《念奴娇·过洞庭》,刚诵到“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句,不意忽传来一声笑声:“公子自不言,何敢如此说,怎知妙处他人就不能解之?”秦子期抬眼望去,门外却走来一女子,琼花玉貌,气质绝尘,身材不甚高,宛如赵飞燕掌上身,又宛如李香君香扇坠。女子言毕,不待秦子期反应,于秦子期对面施然落座,而后对秦子期展颜一笑,秦子期仍懵懂未知。女子笑道:“见人来就不诵矣?”秦子期道:“何妨。”于是继续高声吟诵,诵罢大笑道:“孝祥词句,真如御剑过五湖,镜面无波,一泻千里,快哉。”女子拍掌赞道:“听公子吟诵,亦如御剑而行,眼前忽展万里烟波。”秦子期笑道:“亦好诵前人诗否?”女子道:“每日闲暇,择一两阕诵之。”秦子期问道:“爱诵何人诗?”女子道:“最爱诵秦少游也,其次晏叔原。”秦子期道:“试诵之。”于是女子诵秦少游《踏莎行·郴州旅舍》,其声缓缓,如诉如泣,其声切切,如磋如磨。清如溪水过涧,柔如月华窥窗,非复人间之声也。秦子期意犹未尽,又说道:“请再诵之。”女子颔首一笑,又丹唇轻启,缓缓诵道:“清明过后已春深,晴雨复相侵。海棠谢了多少,珠颗出重林。 将买酒、闷时斟、供闲吟。此身浑是、惹了春愁,负了春心”。诵完一阕,不待秦子期复言,又诵道:“满院芳春处处佳,鹅黄杨柳近烟霞,东风无赖卷帘纱。午睡翻来容易醒,闲愁平自教眉斜,立斜阳处看梨花。”
秦子期听罢,疑惑道:“后两阕莫不是我所填的《诉衷情》和《浣溪沙》乎?”女子笑道:“是也,每日听公子自吟,也就记下了。”秦子期笑道:“胡诌而已,切莫在意。”女子不言,又诵晏叔原词。秦子期本六分醉,听女子倩语声声,此刻已十分醉了。眼前佳人,影影绰绰,似飘然洞庭,又似飘然郴江郴山,良久方才酒意稍减,心神稍定。女子笑道:“公子酒醒耶?”秦子期惭道:“酒量甚浅,兼之诵声醉人,即醉矣,唐突小姐,切莫见怪。”女子笑道:“公子休要客气,今春以来,常听公子吟诵,爱之不胜,常思与公子一见,奈何家父不许,以致缘悭一面。昨日又恳求家父,家父怜妾将归,方才允之,今夜得见公子,亦幸甚。”秦子期心有所感,问道:“敢问小姐姓名?”女子道:“妾之姓名本不便言明,但公子见问,不敢伪词虚应。妾乃莺女也,东君第三女,昼夜化为莺,穿于林,啼于枝,随春而来,随春而去。今春恰驻足于东山寺,由是识得公子。”秦子期愣然,问道:“常在东山寺所听之莺声,即君乎?”莺女答道:“是也。”秦子期说道:“初听莺声,欣喜激越,后渐平和,再又凄苦,其中心事,亦如春踪乎?”莺女默然。秦子期又问道:“那识得宗寂否?”莺女点头道:“识得,是天天念经的和尚,无趣得很。”秦子期笑道:“君我善诵,宗寂善听。”莺女摇头道:“善听公子,不善听妾。”秦子期道:“我善听莺女。”莺女腮颊一红,低头不语。忽然秦子期语音骤低,缓缓言道:“莺女莺女,其声如玉,随春来去,此情难续。”说罢,顿感悲伤,莺女亦是伤感。莺女强颜劝道:“公子莫要悲伤,妾与公子,物类有别,见此一面,已是天幸,何敢他求。”
两人一时无言,眼前尽是春夜寂寂,灯火荧荧。却忽过一猫,莺女惊惧,面露惧色。秦子期连忙起身,将莺女护之身后,手臂触接莺女,觉莺女肌肤冰凝,鼻息相近,又闻微香一缕,不禁心神一荡。猫回眸一眼,喵叫几声,又出门去矣,莺女心魂由是稍定。秦子期问道:“无伤乎?”莺女点头,面颊更加红艳。秦子期问道:“惧猫乎?”莺女说道:“甚惧。”秦子期又问道:“遇猫如何?”莺女说道:“远遁而已。”秦子期若有所思。稍后又道:“时已末春,莺女将去否?”莺女道:“天明即化莺,随家父东君一起别去。”秦子期说道:“莺女可稍待否?我去去即来。”莺女问道:“公子何事?”秦子期道:“稍待便知。”于是谨慎关门,杜猫于外。
秦子期直奔宗寂卧房而去,敲门大呼道:“宗寂开门。”宗寂醒来,点灯开门,问道:“如此急切,何事而来?”秦子期道:“我欲化莺,君有何办法?”宗寂笑道:“不欲为人也?”秦子期道:“为人无不可,但化莺更迫切。”宗寂问:“化莺有何事?”秦子期道:“为人赶猫而已。”宗寂又问:“只此赶猫一事?”秦子期立时颊红,支吾言道:“宗寂问题多也,时不待人,快快告我方法。”宗寂一笑:“君岂不闻庄周梦蝶,不知庄周为蝶还是蝶为庄周乎?欲要化莺,只需合眼,心内自祷,愿化莺去,心若够诚,便可也。”秦子期于是闭目自祷,果不其然,瞬息,顿化为莺矣。秦子期化莺后,围飞于宗寂道:“我随莺女去矣,君自珍惜。”宗寂笑道:“君愿已遂,我也喜乐。”
秦子期由是飞至莺女屋内,见莺女尚在呆坐,呼道:“莺女莺女。”莺女抬头,见一莺,惊道:“莫是公子乎?”秦子期说道:“我已化莺矣,明日愿随君同去。”莺女一笑,顿时亦化为莺,两莺飞出屋内,交飞许久,又并落于枝,嘤嘤齐啼,宗寂在远处略一点头,两莺即飞去。此时,一野猫腾然飞起,欲捕双莺,即将衔之时,秦子期一怒,恫吓一声,野猫受惊,翻身一挺,滚落地上,急窜而去。双莺就此飞远,后莫知所踪。
2023.11.24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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