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跷跷板》——双雪涛
刘一朵指着床尾的摇柄对我说,摇六下,是仰卧,能喝水。摇十二下,能坐直,他坐不直,往下出溜,你给他垫个枕头。我说,你铺垫了吗?她说,你自己跟他说一下。我说,还是应该铺垫一下。她说,他现在疼得一会明白,一会糊涂,你自己铺垫。刘一朵比我高,大概高十五公分,主要是高在腿上,上半身我和她差不多,脖子我比她还长一点,主要是腿,腿长,胳膊也长。所以据我目测,我一下摇不了她那么瓷实,可能得七下,十三下。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窗帘和沙发是蓝的,上午的太阳一照,好像在透视。茶几上摆着几个橘子和一只细口花瓶,花瓶里没有花,暖气太热,一般花都死,刘一朵买了一盆仙人掌,放在花瓶旁边,像是一个自卑的胖子。夜里守夜的是刘一朵她妈,我叫阿姨,为了显得亲切,我不说你妈,一般都说我姨。此时我姨已经回去,睡在她家那张巨大的床上。床有四柱,上有木顶,极像轿子,床体极大,两米乘两米五,放于主卧。白天是刘一朵的班,她请了四个月假,遵医嘱,四个月差不多,顶多五个月,我叔也该走了。晚上有时我住在刘家,家的面积有点大,楼下一层,楼上一层,还有个天台。刘一朵说自己住,放个屁都有回音。我们几乎每晚做爱,就在她父母的那张大床上,乐此不疲。
这天是刘一朵的单位要年终考核,她非得回去做个陈述,要不上半年干的活就有点吃亏,如能评个先进,奖金也多了几千块,钱是小事儿,主要是一张脸。她在一家银行上班,事儿倒不多,每周还有瑜伽,攀岩,远足,活动不少。行里头有食堂,澡堂,乒乓球案子,台球桌,中央空调。只是沉闷,不太适合她的性格。相亲时听说她是银行职员,心里有点抵触,一是怕悬殊,二是怕无聊,见面之后发现大出我意料,说话像连珠炮,还能喝酒,喝完还酒驾。她把我送到楼下说,总结总结。我说,总结啥?她说,总结总结今天。我说,我是个工人,一辈子挣不了你这么一辆车。她说,你庸俗。我说,介绍人不靠谱,差距太大,我不是庸俗,我父母都是工人,我爸说过一句话,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以前不知道啥意思,今天坐在车里,知道了。她说,我爸过去也是工人,做手扶拖拉机。我扭头看她说,是吗?她说,什么是吗?我小时候还开过,三个挡位,柴油的,一开直颠,跟骑马一样。我说,什么厂子?她说,小型拖拉机厂,后来改叫金牛机械厂,后来黄了。我说,我知道,在新华街上,现在厂房还在,好大一片,据说是工人不让拆,自己凑钱雇人,在那看着。她说,就你知道。我爸原来是厂长,那人还是我爸找的。我就在那的幼儿园长大的。幼儿园院子很小,没啥玩具,只有一个转椅,不知是哪个工人车的,喷成好几个颜色,转起来极快。我就爱坐那个,有一次掉下来,头顶磕了道口子,现在还有疤。你摸摸。我伸手摸了摸,不太好摸,摸了半天,果然有,在头发中间,有一个肉的凸起。她说,头发都让你摸乱了。她摘下皮套,把头发披在肩上,皮套套在手腕,手腕纤细,腕骨清晰,成掎角之势,如同瓷器。她照着后视镜,把头发重新扎起来。我说,我开吊车。她说,你吃饭的时候说了。我说,三十几米高,上面就我自己,没人跟我说话,冬冷夏热,但是我爱开。她说,喜欢受罪?我说,安静。还能俯视别人,都比我小,我一个不注意,就能砸死俩。她说,当自己是上帝了是吗?我说,就是有时候高,待在高处,感觉特别。她说,你一个月挣多钱?我说,三千七,五险一金,如果我从吊车上掉下来摔死了,能赔二十万。她说,比我想象的多。我说,我开得好,你把瓶起子绑钩上,我能给你开啤酒。她说,我从那个转椅上摔下来之后,我爸打个电话,把那个转椅拔了,换成了跷跷板。我说,嗯。她说,我没坐过跷跷板,我讨厌让人撅起来。嗯,长大了想法有点变化。我说,我妈那个厂子有个秋千,我……她说,你家有人吗?我说,有,我爸妈都在,估计在看电视。她说,下车吧。我拉开车门走下去,冷风一吹,顿觉刚才话多了,牛吹得也有点大。她摇下车窗说,明天你给介绍人拿条烟。说完把车开走了。
我叔在睡觉。他不知道刘一朵今天要去单位,我当班。他过去见过我,在他家楼下,我站在那儿等刘一朵去看电影,这是我和刘一朵共同的爱好。确定关系之后,我想送个信物,既特别又不腐坏,如果有一天分手,让她还能记得我。我让厂里的车工给她车了一朵铁花,铁玫瑰,那哥们儿问我,用喷点红漆不?我说,不用,就这铁色儿。他看着锋利的花瓣,说,这玩意儿过不了安检。我说,你他妈操心的还挺多,我骑车送去。刘一朵拿在手里看了看,说,看过《第九区》?我说,是,你就不能假装不知道?她说,走,看电影去。我和刘一朵看电影就是看电影,不吃爆米花,也不接吻,就是坐着看,看完吃饭。那天我等刘一朵下楼,先看见刘一朵,然后看见我叔。刘一朵看见我使了个眼色,我刚想溜,我叔说,找你的?刘说,是,我单位司机,一会儿我要出差。我叔微胖,穿着皮夹克,没拉拉划儿,肚子略显立体,腿短,也比刘一朵矮半头,可是腰板笔直,手里拿着翻盖手机,看上去能接通不少人。他走过来同我握了握手,说,那你辛苦。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他说,那我先走,路面有雪,慢点开。我说,您放心。老司机了。他朝我们摆摆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时他并没生病,或者说已经有了病灶但并不知晓。他三十几岁就戒了烟,很少喝酒,每周打羽毛球,理应对身体充满信心。
我叔动了动,应该说是蠕动了一下,手指的监控夹松了,我帮他紧上。监控器上的指标刘一朵教我看了一遍,心率正常,主要是注意血压,最近肿瘤顶破了十二指肠,有点便血。屁股底下垫了尿不湿,头顶上挂着一只血袋,这边拉,那边灌,有点像小时候的数学题。他的肿瘤原发于胰腺,这事情比较难办,癌喜欢开拓,胰腺又是枢纽,癌细胞从胰腺开始向上,攻陷了肺和淋巴,正在迫近人类的大脑。最初的症状开始于几个月前,是丝丝拉拉的疼痛感,他跟我姨说,最近不知咋了,老爱岔气,肋叉子疼。岔气并不是疑难杂症,喝点热水放几个屁便好,可是人开始消瘦,肚子瘪了,腮帮子也像是秋天的山岭一样清癯起来。有几次岔气岔了一夜,没有屁,只是疼。我叔是条硬汉,听刘一朵说,年轻时有次在厂里让铲车撞出五米远,腰已不会动,还紧急给几个班长开了一个会,谈了一下安全生产的问题,到医院时,大夫说错位得厉害,人都快两截了,怎么还能自己走来?可是那一夜岔气,他疼得想给肋叉子一刀,我姨觉出不对,送到医院就没让走,直接住进了单人病房。晚了,手术已无意义。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保密工作做得如此之好,全赖刘一朵的缜密,每一个来探视的人,她都要走一遍戏,对一下台词。我叔知道得了癌,但是很轻微,手术都不用做,化疗一下就能回家。刘一朵跟他说,咱家到医院有两站地,大夫说,做完两个疗程,你能自己走回去。那时我叔双腿已瘦得如同秸秆,他说,我想骑自行车,我挺长时间没骑自行车了,想骑自行车。刘一朵说,那就说定,等你好了,你骑自行车驮我回去。刘一朵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没穿衣服,身上有细汗,她说小时候都是我叔驮她上学,后来下海经商,再没驮过她。
我叔又动了,哼了一声。我赶忙站起来,听他说啥。他的脸皮脱落了大半,颜色深浅不一,如同得了癣。我对刘一朵的行径深不以为然,我觉得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叔,万一他想周游世界啥的,你这么欺瞒,也许会留下遗憾。可是刘一朵说在她小时候,我叔老骗她周末会回家,可是老不回来,但是她还是每次都信,她觉得我叔骗她是对的,让她有个念想。后来我便不与她争论,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说,护工?我说,不是,我是一朵的朋友,今天她单位脱不了身,我照顾您。他看了我半天,说,司机?我说,您还记得我。他说,你瘦了。我想了想说,最近晚上睡不好,老起夜。他说,年轻人要注意身体,要不老了全找回来。我说,您说的是。他说,你把我摇起来点,我喝口水。我走到床尾,摇了七下,看他要歪,又跑过去给他垫了个枕头。保温瓶里的水足够,我递给他,他说,抽屉里有吸管,我得用吸管。我找出吸管放在水瓶里,他喝了一点递给我。他的嘴唇都枯了,好像树皮,水喝了一点,有一半都渗进了嘴唇里。他说,有点不太好意思,上次你见我时,我还有头发。我说,您没头发看着挺精神,也省事儿。他说,是,不用洗,拿抹布一擦就干净了。我乐了,他没乐,他知道他说了个笑话,可是不乐,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虽是瘦得像纸皮一样,可还是有种威严。他说,一朵有点脾气,你多担待,她有啥说啥,这点倒是好,比闷声让你猜强。我有点不知该说啥,也许他第一次见我就已经识破了。他说,你做什么工作?我说,您英明,我不是司机,我开吊车,在铁西的钢厂。他说,我知道,第三轧钢厂,我回城分配还考虑过那儿。现在效益怎么样?我说,还行,光吃饭够用,现在厂子少,活着的都能勉强坚持。他说,受累,我得上趟厕所,自从得了病,喝点水就上厕所,肠子跟直筒一样。我说,您要是嫌费事儿,就尿尿不湿上吧,我不嫌费事,就是怕您累着。他说,有时候控制不了,就那么着了,这自己都知道了,尿被窝里还是有点不习惯。你架我一下。厕所离床大概十米,我们大概走了五分钟,我一手提着他的吊瓶架,一手架着他的腋窝,我感觉他在浑身用力,可是效果并不明显,好像这副骨架并不听他摆弄。而且我感觉到他疼,说不清是哪儿,但是肯定有地方在疼痛。他站在坐便器前面尿了一会儿,尿了几滴,然后我们原路返回,他开始出汗了,双腿也开始发抖。在他坐在床沿的时候,我一手扶着他,一手给他换了个干净的尿不湿。他躺下时,准确地说,有点像把自己摔在床上,然后歇了半晌。我觉得这么老盯着他不太礼貌,就站起来走了走,摆弄摆弄茶几上的报纸,给仙人掌浇了点水。他在我身后说,你叫什么?我说,我叫李默。他说,小李,我最近忘了不少事情。我回过头,看他正在看架子上的血袋,还有半袋子血,鲜红黏稠,不知是谁的。我说,您别费劲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他说,可能是化疗的副作用,记性变差了,我上午一直在想当年我车间的那个看门人,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我说,看门人?那很正常。他说,那个看门人是跟我一起下乡的知青,算上下乡,算上回城,在一起待了十几年,可我想不起来他叫啥了。我说,我也经常想不起初中同学的名字,有次在红旗广场碰着一个,说啥想不起来,就记得她有个绰号,叫八戒。他说,八戒?我说,是叫八戒,刚开始还挺不乐意,后来老自称老猪。他说,我想起来了,那个人绰号叫干瞪。因为眼珠有点突出,一半在外面,又看门,所以叫干瞪。我说,这外号,形象。他说,想起来了,他大名叫甘沛元,父亲是粮食局工会主席,母亲在百货商店,他姐是变压器厂的电工。我说,您看,这不全想起了。他说,我有次发现他偷车间里的零件,就说了他两句,晚上他把我们家窗户全砸了。我说,后来呢?他说,我累了。我眯一会儿。我帮他把床摇下来,瞥了一眼心率,略有点快,平躺之后好了一些。他说,小李,你把窗台那只鸟放出去吧。我说,鸟?他说,窗台有只鸟,在那儿半天了,飞不出去,你给它放出去吧。窗台空无一物,窗帘堆在一侧,今天天气很好,虽冷,午后阳光还有,照在窗台上,好像一层黄色的细沙。窗外是停车场,一只鸟也没有,大小车辆停在白线里,几个人在车旁边握手。再看他已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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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深度解读
人生之常与人性之谜
——评双雪涛的《跷跷板》
文│曹霞
双雪涛近年来颇受好评,与其他擅长青春书写、城市经验写作的“80后”不同,他在着力于讲述好看、“烧脑”、耐琢磨的故事的同时,还原了真实的东北故乡和日常生活,同时嵌入了自己对深不可测的人性的打量。
《跷跷板》沿袭了双雪涛一以贯之的“人性”主题。女主人公叫刘一朵,曾经在《跛人》中出现过。工人出身的李默通过相亲结识了中产阶级的刘一朵,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恋爱。因家庭差异问题,两人始终没有涉及婚姻。看起来,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关于日常生活的故事。
写日常生活,或者说经验写作,是作家们的选择常项,门罗小说是这一类型的集大成者。在这种写作中,一不留神就可能被经验带向不断下滑、无法控制的节奏。因此,如何在日常中掘开作家真正想要表达的主题,是叙事技巧,也关涉到作家如何看待世界与人生。门罗的特点是在平淡无奇中埋下一些伏笔,那些伏笔丝毫不引人注意,却能在小说的最后绽放力量。一切揭晓后,再回过头去看,才发现那些或无聊、或凄苦、或丧失的人生,其实在一个个生活的漩流中早已注定。这时候的感慨、叹惋,真是会让人对人生、人性生出无限的敬畏与谜样的感觉。
《跷跷板》里也埋藏着一些草蛇灰线。小说由刘一朵引出她的父亲,这个生活规律、身体健康的硬汉子得了晚期胰腺癌,他的身体逐渐垮掉,记忆也出现了问题。双雪涛以饱满细致的笔触将一个临终病人的苦况刻划出来,推动着叙事一路向前。在我们的理解中,这种临终叙述只会通向一个必然结局。于是,我们在阅读的惯性和双雪涛合乎逻辑的叙事中等待着病人的最终时辰。
但是,故事的发展却逐渐游离出了我们期待的范畴。在医院里,曾经是某拖拉机厂厂长的刘父对李默讲起了自己往日的发小、外号叫“干瞪”的车间看门人甘沛元,说当年有一次他发现甘沛元偷车间的零件,就说了他两句,晚上家里的玻璃被他砸了。医生提醒李默,肿瘤已发展到病人脑部,他的讲述有可能是幻觉。刘父的讲述和医生的提醒形成了有可能相互矛盾的叙事“陷阱”。实际上,这些细节均是作家设置的伏笔。当病人再次对李默说起甘沛元时,故事换成了另外一种走向。刘父说在下岗问题中因与甘沛元之间发生争吵和误会,导致女儿刘一朵受到威胁,于是他就把甘沛元杀了,埋在幼儿园的跷跷板底下。
与这个被病人讲述出来、让人惊悚的杀人事件相对照的是,李默和刘一朵之间的恋爱依然在继续,即使是在病房。在生活常态的流动与暖意下,癌症病人青灰色的生命末期和多年前发生的命案似乎没有那么可怖,这又一次冲淡和缓解了人们对于故事的质疑。但接下来的故事告诉我们,这个质疑指向的“真实”又一次被彻底转换。李默走出医院后,去了刘父说的甘沛元当年工作的地方。在那里,他遇到了活着的甘沛元,并因准确地叫出他的外号“干瞪”而得到善意的招呼。刘父不仅没有杀他,还每月都往他卡里打钱。故事在流畅地向前发展时,也不断地生发出疑窦丛丛。小说表面的明晰与内在的模糊构成了双重的叙事景深。
双雪涛对写作节奏的掌控游刃有余,对情绪的边界控制严密。故事是如此地跌宕起伏,悬念迭起,但小说中却没有任何人事泄露出这一个个意外事件激起的惊怖。他始终让人物跟随着“正常”的生活流程一直往下走。但是,就在常态人生的后面,却深掩着人性之谜,那是除了当事人之外,谁也无法解释、无法明了的谜。李默告别甘沛元之后,来到了刘父说的埋人之处——厂里幼儿园的跷跷板下。这个跷跷板是刘一朵小时候被转椅打中头部后、刘父拔掉转椅后换上的。在这个跷跷板底下,李默真的发现了一具骸骨。
到这里,故事结束了。谜面相符,却没有谜底。那么,杀人事件是刘父的想象或道听途说吗?在跷跷板那儿,发生过什么事情?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构的?
像爱伦·坡、雷蒙德·钱德勒等人一样,双雪涛的叙事目的并不在于凶案本身,而是藉此向深得无法测量的人性投去他的观察,他的思考,他冷酷而不乏温柔的揣摩。所以,那具骸骨是谁并不重要。作家为我们掀开了日常生活光亮平静的幕布,将那幕布后面隐藏着的人性之谜一点点揭开给我们看。
有时候,仅仅只是短短的一瞥,也足够让我们警醒,让我们对“人”、“人性”的认知不断拓宽。这是好小说给我们带来的比“真实”更加真实的恐惧与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