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乡,挖煤的日子
淮南,我的家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四线城市。事实上,我的籍贯并非在此。早年间,父母为了讨生活,落脚此地,我也跟随到了这里,小学,初中,高中,乃至大学,伴随我二十多年的时光,辗转漂泊,居无定所,一直生活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城市里。我对它的印象,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谈不上喜欢,大学毕业后,我就逃离到了省城合肥。
时隔多年,当我再次回到这里,才发现我对它爱得是那么后知后觉,又深入骨髓。
淮南,于古籍上留名又让人耳熟能详的,便是那句橘生淮南。它是淮南王刘安,鸡犬升天的地方,是炼丹意外发明了豆腐的地方,是藏在街头小巷中的淮南牛肉汤,也是华中地区,重要的能源城市,煤都。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家境穷,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为了谋生,来到淮南讨口饭吃,在小煤窑里挖煤,爸爸在几百米深的地下穿梭,妈妈在地面上,是一名绞车司机。年幼的我,无法想象几百米的地底下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只觉得妈妈的绞车房里,一刻不停的是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爸爸年轻时,心性不定,没有好好工作,在我高中之前,我们家都是寄人篱下,租住别人的房子落脚。生活拮据,经常迫不得已搬家,我都数不清换了多少个地方,小学毕业时,流行写同学录,我至今清楚的记得,在地址那一栏里,我写的是居无定所四个字,那年,我十三岁。我也清楚的记得,在小破屋里,大中午我和妈妈吃饭,只有一碗米饭,伴着酱油吃,那是在2000年左右。
所以我爱不起来这个城市,它带给我的,只有四处搬家,居无定所,永远灰蒙蒙的树木和破破烂烂的房屋。
高考结束时,我十分想逃离这个地方,志愿表里,靠前的都是外地城市,爸爸却十分想让我进淮南职业学院,他给我谋划的是,将来等我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入煤矿工作,子承父业,继续挖煤。可是天不遂人愿,毕业那年,赶上煤碳效益不景气,全煤矿都在裁员,更谈不上招聘,就这样,我也得以如愿,逃离了淮南,到了大城市合肥,同时也开启了属于我的,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打工生涯。合肥七年,跟别人吹牛逼时我便说,合肥的每一个行政区我都待过,炫耀自己经历广,实际透露出的,是被时代和城市,抛弃和遗忘的,深深的落寞。
记得看过一个面试题,你想在大海里做一条小鱼,还是小河里做一条大鱼。年轻的我天真的认为,要做大海里的小鱼,广阔,自由,机会多,上限高,熟不知大海里的众生小鱼,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个问题,哪还有时间和空间等你成长。太多的年轻人涌向大城市,可是那里,终究不是家。合肥七年,没有事业,没有爱情,连家也没有,与主流价值观相比,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卢瑟。我开始理解了父亲当年的良苦用心。那时大学毕业的我,自认为读过了几年书,接受了所谓的高等教育,看不起又脏又累的煤炭行业,可是呢,正是父亲和母亲,在小煤窑里辛辛苦苦的劳动,养活着这个家,养活着我们兄妹三人,供我们读书,让我们长大,我看不起煤矿,又在看不起谁呢?
于是,我回来了,回到了我离开了太久的家乡。淮南变了,破旧的房屋,小区,道路,都得到了翻新和改善,它也没有变,还是几块钱的牛肉汤,吃的饱饱,晚上8点以后,依然空荡的路上很少行人和车辆,没有什么夜生活,还是那样的安静。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慢悠悠的时光和生活,在它身上缓缓地流过,是繁华褪去后的平静,是烟火盛开后的波澜不惊。它看着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归来人,平静的接纳了我。
我带着孙少平般的希望,陀思妥耶夫斯基般的救赎,投入到了煤矿里,投入到了那个挥汗如雨,暗无天日的煤矿里。这一次,不再有可耻和逃避,唯有艰苦的劳动,可以让我得以救赎和新生。
【地下800米】 2023.11.27日更
2022年7月9号,合肥的天气已是酷热难当,和天气一样令人焦躁不安的,还有我此刻的心情,我在等待煤矿的录用通知信息。上午,报名群里开始炸开了锅,原来是录用名单出来了,我迫不及待的在长长的名单中间寻找自己的名字,有我!那一刻,我悬着的心,踏实了。马不停蹄的开始工作交接,办完离职程序,然后购买回家的火车票。从报名那天起,因为受疫情的影响,半年时间已经过去,我每天都在阳台上面望着远处发呆,又焦虑不安,甚至一度出现精神分裂的状况。那时我会对着阳台上两盆心叶日中花喃喃自语,即使你们生长在这小小的寸土之间,我也希望你们可以顽强的活下去,要盛开的愈发灿烂。

回到家乡后,接下来就是为期大半个月的入职培训,录取的人数很多,都是和我相仿的同龄人,我不禁感叹,当年被人们嫌弃的挖煤工作,如今却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疫情三年,潮水退去后,你才会发现有多少人在裸泳。我的父亲就是一名从业多年的老矿工,在我录取后他不止一次的跟我断言,我在井下熬不过三个班就要跑路,因为那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而当我此刻看着大家脸上都荡漾着录取后的喜悦之中,我心里却十分清楚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我们不是来享福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才真正开始。
2022年8月2日,我的第一个班,中班,开完班前会后,慌慌张张地来到更衣室,手忙脚乱的换上下井的工作服,行话叫窑衣。口罩怎么戴?矿灯,自救器怎么系?下去后找不到同班的人怎么办?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笨拙,乘坐上了入井的罐笼。类似电梯,下到四五百米深的地下,但速度要比电梯快很多,整个过程风驰电掣般,灌入井下的风和机器的轰鸣,我感到一阵阵鼓膜胀痛和头晕目眩。
罐笼停止后的地方,是井下车场,可以理解为人员与物料中转流通的集散地。这里干净整洁,灯火明亮,一年四季永远凉爽宜人,然而真正的采掘工作面,却还要在地下三四百米深的地方,每天从地面输送下来的工人,像潮水一般,经过这里涌向各个工作头面,去到他们为之流汗,流血,唯独没有流泪的地方。
矿工没有眼泪,因为早就流干了。
(2023.12.6日更新)
800米的地下,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没有接触过这行的人是很难想象的,地表上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农田与村庄,而它的下面,则是四通八达的巷道,像一座巨大的迷宫,这里是钢铁与机器的世界,也是男人与孤独的世界。
在井下工作,永远要面临高温的折磨,井下无风,都是靠地面把风输送下去,再通过通风机和管道输送到各个角落,地热和机器的散热,可以让体感温度飙到40°左右,光是走路到工作的地方,就已经是全身水洗一遍,出汗如同渗水般,大颗大颗的往外冒,夏季,每天下井工人的包里都要带上10斤左右的水,然后吃完十滴水,或者藿香正气水和仁丹,才敢开始干活,一个班从开始到结束,汗就没有干过,不夸张的说,脱下鞋子,都能倒出汗来,长期的大量出汗,也导致我的皮肤病反复发作,湿疹一直好不了,每天上来后,非常的痒。我有时候和朋友开玩笑,说我每天出的汗,比你喝的水都多。
热的感觉,前面还要加上一个闷字。井下的另一个危害便是粉尘,采煤时的煤尘和掘进时的岩尘,长期吸入便会导致尘肺病,一旦割煤机运转起来,整个巷道内如同起了漫天大雾,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下井工人都要佩戴专用防尘口罩,里面垫了一层颗粒过滤棉,本来体感温度就很热,再加上捂着一个口罩,更加喘不上气,呼出的热气在口罩里和脸上循环,整个脑袋像一个过载的CPU,如果把帽子拿掉,我的头上一定是热的冒烟的那种。所以每天都会有工人热中暑,从井下被抬上来。
这样的条件,仅仅是坐在那里都让人感觉如坐针毡,更别提繁重的体力劳动了。井下的工作,除了一些技术工种和轻辅助工种外,大部分都是傻大粗苯的体力活,我的工作每天都要搬动七八十斤的钻杆反复上百次,刚开始两条胳膊举的都抬不起来,回到宿舍后累的跟死狗一样,真想一直睡下去不要起来,还有抬东西,百十斤的重物上肩扛,棍子搭在肩膀上的滋味,那酸爽,一辈子忘不掉。我们这一辈,基本都脱离了农作物的生产,干过重活的都很少,上来就让你扛重物,身体根本吃不消,我的两个肩膀,就是因为扛重物,被压出两个明显的凹窝。我也只能给自己苦中作乐,说我的肩膀是开过肩的,现在扛东西已经皮糙肉厚,自己的工作也是每天都可以健身,别人下班去撸铁,而我每天上班就是撸铁,还是又大又粗的那种。
【压抑的生活】
煤矿的工人年年招,就是因为年年都有大量的工人跑路。只有当我成为其中一员时才明白,这样的生活,实在太过压抑。
我国的劳动法从1995年开始实施,28年过去了,8小时工作制仍然只是镜花水月,一纸空文。我的工作,说的好听是7小时,实际上每班10小时左右,这还不算上每次的班前会和上井后的洗澡时间,如果加上,那么我一天当中有12个小时的时间都是和工作有关,剩下的12小时再去掉6-8小时的睡眠,只有4-6小时的时间,用来吃饭,拉屎,洗衣服和其它,娱乐只有手机,而且煤矿所在的地方都是偏僻的农村郊外,离城市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我第一天到煤矿下了车后不禁感叹,这下好了,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想花钱都没地方。因为离家远,因为工作制度,所以工人们下班后不能每天回家,只能住在宿舍,一年的三分之二时间都在煤矿度过,每周休息了才能回去一到两天,去陪陪家人,去见见外面的花花世界。我的同事,神一样的男人,每天下班后就是睡觉,我说的6-8小时睡眠已经是很节制,他老人家至少要睡8-10小时,醒来后拉个屎回来接着睡,吃饭,不存在的,开会前20分钟,穿上衣服去的路上顺便拐到食堂里吃几口就到队里了。工人们的精神寄托唯有酒,你见过熬了一整晚的夜班,大清早五六点钟在食堂里喝酒的男人吗?唯有酒精可以让这群大老粗们忘记苦恼和伤痛。
【热爱生活】
这样艰苦的工作和生活为什么还要继续?千言万语,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写出来,作为记录,并不是在抱怨什么。工作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也有深爱生活的理由。煤矿行业说不好听点,是一个高危行业,要么不出事,一旦发生事故,就是出人命的。我每天能平平安安的从地下上来,看到冉冉升起的太阳或者天边的彩云,再看看自己从头到脚的一身煤灰,真的是前所未有的感动。以前怎么就没觉得这些是那么的可爱和让人留念呢。我也更加不会把本就难得的时间浪费在喝酒吹牛上,而是每天挤出时间去运动,去阅读,去加倍的爱我所爱。
人生处处是风景,热爱生活不是一句没有生命力的口号,而是要虔诚的践行。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