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的乡愁
一走进这家标着“金城老字号”的兰州牛肉面,我问:有灰豆子吗?
果然没有。我把有没有灰豆子作为判断一家兰州牛肉面地不地道的标准,虽然兰州的朋友说,这两样东西原本也是分开卖的。不过我爱吃灰豆子,灰豆子都有的店,牛肉面怎么会做得不好呢?
收银的姑娘问我:你是兰州的吗?我说不是。我只是在兰州待过一个月。不过这一个月里,我每天至少吃一碗牛肉面,而且每次都换一家吃。在外地人里我对牛肉面还是有点发言权的吧。
收银姑娘眼里放光:我们店都是兰州的,我们的牛肉面和兰州的一样。那么就按我的惯例,一碗面,一两牛肉。你们的牛肉是按两还是按份啊?我瞥了一眼菜单,标的是份。收银姑娘说一份就是一两。于是打了两张小票,一张取牛肉,一张取面。
来到拉面的窗口,我跟师傅说:细滴。也就是默认的粗细,拉七下,再粗的有二细,拉六下,或者三细,拉六下半,最细的叫毛细,拉八下。吃过各种粗细之后,觉得还是细滴最好。
我坐下等面,店员大妈端来一杯茶,哇,这个茶完全是兰州的面馆里的枣茶,而且很新鲜,不像有些店是放了很久的陈茶,喝起来像刷锅水。听到称赞,大妈很得意。
面好了,要辣椒吗?正常就好。收银姑娘冲我说,我们的面要自己端的。当然,所有的兰州牛肉面都是要自己端的。所以我总是坐在离窗口很近的位置,不然烫手。
嘴里的面还没咽下去,收银姑娘和店员大妈就一起过来问我:正不正宗?我说,很难讲什么算正宗。她们又问:是不是和兰州的味道一样?我只有说:兰州的每家店味道也不一样。你们家的面韧性很好,只是拉的粗细是我所吃过最不均匀的。拉面师傅也是兰州的吗?她们说是。师傅在窗口里叉着腰,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一个兰州的拉面师傅被一个外地人说面拉得不行,他能乐意么?其他面馆都不存在这个问题,当然,粗细只影响口感,不影响味道。我不记得在兰州吃过你们家,但是你们的味道和兰州的比也不差。
她们问:你在兰州住哪个区呢?我一直住在铁桥附近,那是城关区。她们点点头,每个区都有各自的老店。确实,据说兰州人心目中最好的牛肉面有家叫吾穆勒的,那就太远了,我很难跑十几公里去吃。而且很多店只做早市,我起不了那么早。她们说没错,兰州人主要把牛肉面当早餐的。我却常常半夜想吃,开到半夜的店可不多。
和她们的聊天,让我想起去年在兰州待的半个多月。其实应该叫滞留,因为我是计划去敦煌,但是兰州过去,一路都得隔离,所以蹉跎许久,无果而返。今年从敦煌回来,又在兰州中转了几次,加起来将近一个月。兰州本身是没什么玩的,半个月已经无聊至极。每天去书店看书,然后找家牛肉面吃。晚上去铁桥底下的茶座,点一杯三炮台,看黄河;或者去放哈,坐到打烊。一种进退两难又随遇而安的状态,岂能常有。还有约的炮,那个话痨男生,活儿一般,很爱说话,完事了他说,我带你去吃牛肉面吧。我说这么晚还有开门的吗?他带路,走过几个街口就到了松鼠家,近来很火的店了,罕见的24小时营业的牛肉面,已经深夜一两点了仍然人满为患。他问我要什么细,我说毛细。面上来吃了一口,觉得确实太细了,他笑着说,听你点毛细我就知道你是个外行。
收银姑娘问我,你在这边吃过别家的牛肉面吗?我想了想,只有一家商场里的,叫陈香贵。她说那个牌子是上海的。难怪贵。离开甘肃之后我就没怎么吃过牛肉面了。显而易见,越地方特色的美食,离开这个地方就越难吃到,即便吃到的也都很糟糕。苏州以外从来没见过苏式面馆。在北方想吃个做得像样的肠粉,难于登天!我在重庆上的大学,毕业之后常常想要吃碗小面,重庆以外的“小面”十有八九根本就不是小面,主要是面不对,那些“小面”用的面和重庆的水面差太远,怎么可能做出重庆小面呢?就在我住的这条街上新开了一家小面,去尝了一次大为吃惊,面对了,豌豆对了,空心菜对了,哪儿哪儿都对了,太难得了。在新疆旅行时爱上抓饭,前几天想吃,查了下青岛没几家,好评最多的那家,去了三次都没吃上,我怀疑那家店已经倒闭了。
就像收银姑娘说的,她们努力还原兰州的味道,但每个地方的水不一样,土不一样,空气不一样,所以味道就不可能一样。水、土、空气塑造了人,把人牢牢留在那里。每每放下碗筷,舌头和胃生出壮志未酬的怅惘,我就开始怀念我走过的每个城市,我在那些地方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但我毫无保留地拥抱当地人的生活。你在那里生活过,那里就永远与你同在。
乡愁大概是藏在胃里的,或者说首先是藏在胃里的。乡愁泛起时,首先从胃里生出思念,然后是喉咙,然后是舌尖。如果有一个地方能够慰藉乡愁,那么迫不及待地要去吃到;如果没有,只能砸砸嘴,回忆一下往昔的滋味;如果仅仅可以将就地满足六七分,心有不甘却意犹未尽,就像永远无法重现的旧日时光。
为了多喝几杯枣茶,我在这家店坐了很久。走的时候发现还有胡萝卜汁,这必须带一个。收银姑娘露出会心的笑容。她拜托我给他们写个好评,他们很需要宣传。我说,这边的人大概不认“牛肉面”,他们只认“兰州拉面”。兰州以外基本只有“兰州拉面”,那不都是青海人开的么?他们不知道兰州的牛肉面什么味。收银姑娘用力点头:像你这样吃的客人太少啦。我督促他们赶紧上灰豆子。我想兰州的时候就来吃。
我现在一边喝胡萝卜汁一边写这些文字,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小瓶子,觉得真是个好东西,无论在兰州还是在任何地方,喝到的味道都一样。我想北京了就去买信远斋,我想广州了就去买亚洲沙示。全球化时代的年轻人,把乡愁寄托在肯德基和麦当劳,于是我们四海为家,无远弗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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