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廷根日记|10.11.2023 东西德统一后
东西德的合并,从世界史的宏观层面来看是浪漫,是大势所趋。若干年前以为那是民心所向,还大为赞赏德国人的团结——东西德共同承担统一税用以恢复建设东德。但置身其中,与本地人聊天后,就会感受到隐隐的差异。许多西德人一直用贫穷和落后的刻板印象定义东边,即便去过最远的东德只是东柏林。我见多了西德城市的同质化与摩登现代,对东德的好奇与兴趣与日俱增。
我在水晶之夜,11月8日,看完了一个月前标记的纪录片 ,报道记者Jessy Wellmer在东西德合并33周年后对家乡的东德人做了一番采访。
Pierre,汉莎机修师
第一个受访人Pierre是在柏林勃兰登堡州机场(位于东德)服务汉莎航空的机修师,他为每周要比西德同事多工作2.5小时(37.5h/40h),却得到相等的薪水而气愤。这关乎life-work balance的质量,长此以往,15年之后,东德人在同样的岗位上相当于比西德人多工作一整年,他认为东西两边的人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并认为东德人被视作二等公民。德国人总是在争论男女平等,却很少有人在争论东西德的平等。据统计,东德人的平均薪水比西德人低14%。在一项对东德人的调查问卷“你感觉在统一33年后(作为东德人)的自己是二等公民吗?”中,有43%认同,反对的占49%。
Steffen, FC Köln教练
FC Köln的足球首席教练Steffen也来自东德,他是DDR的目击者。熟人说他刚来到西德时很受挫,就像拳头打到眼睛上一样。Steffen不为来处感到羞耻,也无需遮掩。他说自己是骄傲的,因为东德是他的来处,他的根。在东西统一时,很多人(因为系统的变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一切,很多东德人为此愤怒,Steffen也无法继续任职警察,他在现实面前决定学习新的职业,做过汽修工,又转做足球教练,并获得了成功。他曾帮助Paderborn球队从丙级跃升至甲级,他也使得FC Köln有资质参与欧洲杯。鲜有东德人成为足球教练,更少有人能获得这样傲人的成绩。他说他偏要摆脱刻板印象中的 “der Ossi”。
东德—西德的发明
莱比锡大学的文学教授Dirk Oschumann撰写了 Der Ost: eine westdeutsche Erfindung (东德,西德的发明),该书一经发表便引起热议,销量达到10万册以上,并持续半年的位列畅销书榜单。他在柏林的分享讲座中朗读着片段:
“东边是聒噪的,昏暗的,原始的,异样的;西方是悠扬的、明亮的、有教养的和自我认同的,而西方总是把自己视为标准,只把东方视为偏差。”
东德就像东德身体上的溃疡,给它带来持续的痛苦,而且无法摆脱。”
在场的观众大多数是西德人,读者说及初读时时感到冒犯而愤怒,但是读到其中的佐证后意识到歧视真实存在。例如,人们在遇到东德人时常常表现出惊讶:“什么?你来自东边?你是如此好的一个人。”他们不禁感受到言语中隐含的歧视。
Dirk在文中提及的诸多问题都是众所周知的:薪资不平等,东德人获得更少的管理职务,继承的财富也更少。新的问题是强化和尖锐的基调。“东德”是西德的发明,并且在30多年中一直被置于无休止的排除机制中。因此Jessy访问的很多东德人都对“民主”存疑。
统一后出生的东德青年,开姆尼茨的乐队“Blond”
Jessy还采访了3位柏林墙倒后出生的东德年轻人,他们共同组建了一个乐队“Blond”。在成名接受采访前,他们从未考虑自己是东边的德国人。直到一些媒体在采访中问道:“你的身份认同是东德人吗?”他们不禁想:我们来自开姆尼茨真的那么重要么?在遇到西德人之前,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东德身份。其中的一个女孩在读大学时参加了家庭派对,她的西德同学们纷纷表达想念家里的马儿,她为之震惊:什么?他们的家里还有马?东西德的人原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并且西德同学租房也是家人资助。极端右翼成为了这个城市的巨大问题, 但是他们不愿意因为这些糟糕的人而放弃自己的家园,搬离到其他的城市。他们的目标是使开姆尼茨在2025年成为欧洲的文化中心城市。
那么东德人是如何看到他们的身份的呢?
在一项题为“在统一33年后,你认为自己是东德人,德国人,还是西德人?”的问卷中,40%认为他们是东德人,52%认为他们是德国人,认为是西德人的占5%。
而认为自己是西德人的西德人有18%,认为自己是德国人的占76%,2%认为他们是东德人。
聆听声音
AfD党派在东边尤其强劲。今年夏天,图林根州选出了第一位极右翼AfD州长 。勃兰登堡州Seelow在竞选中也有高于30%的人选择了AfD候选人。有的人认为AfD是心灵的捕手(Herzjagd),表达了他的心声。 “投入大量金钱在俄乌战争中,这太荒唐了。” “庙堂上的人关心世界却不关心我们普通老百姓。”他们认同AfD的一些观点,例如“应该把更多的钱用于养老金”“快点把游手好闲的移民送回去”。他们把移民当作替罪羊和敌人,对上层感到愤怒。在前一年,AfD已经在勃兰登堡州获得了32%的选票,Seelow的市长警告,这是对民主的威胁。
在一项关于AfD的调查问卷中,54%的东德人认为AfD显然是危害民主的,43%持相反意见,而在西德,67%的受访者认为AfD威胁民主,29%认为不受影响。
萨克森州明年将会进行选举。州长Michael Kretschmer前往莱比锡以北的Zwochau,参加了公民对话活动。本地人认为自己是东德利益的自觉拥护者, Michael认为那些愤怒的、对政治失望的公民需要被倾听,所以他在州议会中提供了这样的开放空间。会议中讨论到了2015年难民危机,Covid措施,如何对待俄乌战争, 都表达了对民粹主义政党的认可,“我们不该浪费400公顷的土地,应该去工业化”“经济全球化,是我们要走的路吗?” “我们不能考虑一下学生未来的就业问题吗?” “只有提高价格,餐饮业才有可能雇佣高薪的熟练工人,但多数人不愿意这么做。”Michael认为选择AfD是错误且危险的,它是民主的敌人,会危及德国的未来。
Jessy单独和其中的一个发言的公民对话,询问他如何看东西德的关系。他认为:如果西德人也像东德人一样对整个德国感兴趣,那么我们可以走得长远。然而很多的西德人甚至没有穿越东西的界限,来到东德看一看。 他认为德国继续支持战争会使得德国的经济崩溃。为此,他坚定地支持AfD。很多人都认为西德应该付出更多的努力,让国家共同变得更好。
在“东西德在共同发展上有多紧密”的问卷中,35%的东德人认为是非常紧密的,62%的人认为一点儿也不。相反,40%的西德人认为共同发展紧密,而否定的声音占56%
媒体中的东德
柏林的社会学家,研究东西德议题的 Daniel Kubiak认为,从政治层面来讲,德国现在是一个统一的国家,是一个联邦制国家,但是问题始终在于如何在文化上团结彼此。“东德”这个概念已经得到充分的认识,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大约三分之一的东德人在东西德合并之后换了工作,或者从此失业。这个上百万人经历的人生的转折,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他认为这段历史应该被表达。叙述东德的历史,Daniel认为媒体有义务去做这件事情。
Jessy找到了早在1991年就尝试着向公众展示东德历史的Jochen Woff, SuperIllu报的总编辑。在xx主义垮台后,他应邀负责管理新成立的杂志SupperIllu,一份专门报道东德的杂志。 杂志在第一年获得了极高的关注,每次发行都有350万。团结和东德话题在1995年之后就再无记者提起,但是在2023年的今天,它又成了热议话题。它已经成为了一代人的话题。
DDR的经历给东德公民,以及他们子女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因为社会动荡的影响是长期的。
副主编Katja Reim说,柏林墙在她15岁时倒了。她没有成为技术工人,而是毕业后周游世界。她的熟人便没有那么幸运。她学习了基础教育,在毕业后就立刻成为了一位单亲妈妈,也就不能成为教师了。过去几年,她一直从事着和教育相关的工作。(东西德统一之后,东德的系统不被认可,医生,教师,律师的资质不能继续从事原来的工作),这成为了永久的疾病,剥夺了很多人做公务员的机会。
我们是二等公民吗?
Daniel认为,二等公民这个概念适用于40年前德国尚处于分裂的阶段时。当时他们前往匈牙利旅行时必须在餐厅外等候,因为西德人在里面。但他认为东德人长期以来一直是一等公民,他也再听不下去二等公民的论调了。他认为东德人应该自信,这种自我矮化的做法已经完全过时了。东德人已经实现了很多,应该有自信。每个应该睁开双眼横穿这个国家,看看它繁花似锦的风景。没有看到这些风景的人已经患上了痴呆症。
站在 Postdamer 广场的屋顶上眺望远方,Katja有美好的憧憬:我有一种很好的感觉,现在重新开始的辩论并不是重复的重复,而是因为年轻的东德精英现在正在加入进来。一种新的声音正在出现,可以改变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