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离开之后
狐狸离开之后,我去拜访杨君,正是山气日夕佳的好时节,他房间外面的院子里摆着好些菊花,明黄粉紫,看着很是喜人。
他披了衣裳坐起来,跟我说,“李君,你自把风炉拨热吧,炭红着呢,再丢几片橘子皮进去,气味也好闻。”
我从随身的袋子里取两个澄黄的大佛手给他,“前几天听说你交了诗运,现在又说是闹狐狸,那末,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东西有一股幽冷的甜香,又甜又苦,一放进屋子里,清新的味道就自然而然得透出来,又是合乎时节的礼品。
“是我自己的事。”杨君靠在那张湘妃竹的摇椅上,笑得倒也,很像个遭了狐狸的人,又甜又苦。
“王君来找我,言语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自拖了张椅子坐下,“说什么狐狸,无非是些无行少年,狂蜂浪蝶。”
“我不如狐君啊。”杨君摩挲着手里那只小小的红泥茶壶,“李君,你我之间,学问不论,风流文雅,当在伯仲之间。”我默然,知道杨君是个好风月的,同生在世代诗礼传家的一地望族,自然以目下无尘自诩,况且虽然会试不利,到底是少年举人,虽然现在已经革命,一概不作数了,我们钻研新学,倒也未免不能谋出一番出路来。
“我倒不觉得不如狐君有什么了不得的。”我闲极无聊,想着便顺着他的话说,倒想看看这位朋友愁肠百结到底是为了什么,“狐君活得岁数恐怕比你我都长吧。”
“我幼年时是见过他一面的。”他也笑,“我高祖父在京师的那个藏书楼,你没忘吧。”
“那个闹狐狸的传闻竟然是真的?”我倒也吃了一惊,那个故事我们这些同年故旧都知道,那个藏书楼在杨家人手里传了数代,从他六世曾祖父开始就有故事,据说远近有名的才子,季公子,都曾记在他的小说笔记里的。
“是真得。”杨君微微颌首,“我幼年的时候,亲眼所见。但是甲申年祖父下世,父亲丁忧,藏书变卖,我们家回乡居住,我也没想过会再见到狐君了。”我略略明白些他的意思,杨君的祖父、父亲与当年某些事牵扯颇深,所以很快就接连下世,而他当时尚在冲龄,懵懵懂懂,恐怕故事也多为年老的家人复述。但没想到竟然是见过那人的,他在京师的时候年纪尚幼,没想到记性倒好。
“公子风流天下闻啊。”杨君只抬头,看新嵌玻璃窗外乌桕树,神色辽远,但说出来的话却傻气的很,“他给我尝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呢。”我笑得前仰后合,转身看另一旁插满了乱七八糟扇子的湘妃竹三层书架,随手把里面看着新鲜的一把抽出来看,“这里有他送你的东西么?”
“别笑啦。”杨君抱着那个壶,“感觉你接下来就要建议我去什么北里、平康,长三、书寓请先生出局,说什么搅和一阵也就忘了。”
“我倒想劳动你去金陵找你那位本家,帮着整理刻经呢。”我把扇子一格格展开看,“巫峡阳台,神女高唐,你就当被菩萨度了一度吧。”
杨君劈手把我手里折扇夺了,展开盖脸上——若是幅潇湘云水就好了,可惜是把泥金的扇面,点染数枝桃花,倒像是东洋产的工艺品。
“清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啊。”我笑得更厉害了。
“别笑了,”杨君在扇子下闷闷回我,“我心里难过。”
“那末,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他,“美国你还去不去?”杨君在两年前丧母丧妻之后,就开始与我、王君还有另一位周君预备庚款的考试,一改以前的习气,操心劳神,狐君趁虚而入,恐怕也与此有关。
“没什么打算。为什么不去?”杨君在扇子下回答我——然后将扇子挪开,定眼睛看我,这时候又目光澄明如水,不像是遭了狐狸的人了,“我算了一卦。履之姤,用履卦初九、六三两个变爻占,以上爻为主,「初九,素履,往无咎」,「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他从来不是学《易》的人,用得也是浅易的朱子注算法,但是卦象,蛮灵的——不像是他算的,像是王君的手笔。但是杨君确实精通命理,出入佛玄,恐怕也是因此遭了狐狸。
“不坏。”我把扇子接过去,合拢了,插还在书架上,“我还想要不要去月老庙给你请只布狐狸揣上。”桌子上佛手的香气在房间里浓烈的很,“又或者鼓动你邀狐君去鸡鸣寺上柱香。”不是正缘就不灵。
“就是只狐狸。”杨君苦笑了下,“又不是西洋故事里的魔鬼靡菲斯托。——王君劝我斩杀它,但到底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能看得开也好。”我觉得不好再坐下去了。从那卦看,杨君的主意其实已经打定了,而他又没有杀伤生灵,打动干戈的打算,那其实也很好——他自己难受些是他自己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我去见王君,他正在校对《左传正义》,桌子上放着两个版本,西洋水晶放大镜放在一旁,砚台里朱砂墨鲜妍如血,背后玻璃窗外是连绵青山。他告诉我说,“我是不信有狐狸的,是心里的魔鬼在作祟。”
就像对杨君的说辞有游移一样,我对王君的说辞也不那么赞成,刚好窥到到廊下有个听差模样的人在徘徊,就干脆把他喊进了来,“有什么事要说?”
“杨家的老管家让小的来报声信。”那听差看着面色发苦,“说是少爷说那狐狸又来了。”
“你看吧。”王君提笔在自己那部书上圈点,头也没抬。
【狐狸尾巴】
李君走了,夫人庄氏端着点心来看王君。
“你想问狐狸的故事么?”王君接过那碗莲子红豆汤,看夫人期待的眼睛。
庄氏点点头。
王君端着红豆沙汤喝了一口,咽下去,下了不少绵白糖,莲子软烂,红豆滚烫绵密,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手笔,是他教给厨房的方子,她做得最多的就是把它端过来——但是不能再卖关子了,不然夫人就要来捏他下巴强逼了。他放下碗抹抹嘴,看夫人,“有没有可能李君就是那狐狸。”
作于15.10.23 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