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浪漫的缠绵幻境——伍佰老师歌词赏析
闺蜜对我迷上伍佰这件事甚为不解。“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伍佰啊？”她说。
我说：“因为伍佰实在是太浪漫了啊！”
伍佰老师， 常年以钢铁男子形象背着吉他满腔柔情地高歌自由、青春和爱情，一位反差萌的风花雪月大师，一位化腐朽为神奇的土味选题拯救家。我不懂乐理，不能评论他的曲，好在阅读理解是我的强项，所以就来说说他的歌词好了。
自由
将这戒指为我戴上，我不要自由。——《戒指》
全世界所有摇滚都在唱“我要自由”，这歌却开篇就是“我不要自由”。伍佰老师的破题，一句话拯救土破天际的灾难性选题，有石破天惊的动人。
纵然带着永远的伤口，至少我还拥有自由。——《白鸽》
当然摇滚主要还是得唱“我要自由”。前方没有方向，身上没有衣裳，鲜血渗出翅膀，泪水湿透胸膛的白鸽振翅高飞，这意象多美丽，如歌词所说，“这是种骄傲，阳光的洒脱”。
青春
春夏交接的当时，蝉声哀啼响上天。
蝴蝶折翅落大水，路边有断头的田婴（蜻蜓）。
——《断肠诗》
伍佰的词，这首为冠。
这首歌所属的专辑整张都超级厉害：《树枝孤鸟》是伍佰的第一张闽南语专辑，满带一种“要以石破天惊的方法，让闽南语歌曲大放全新异彩”的豪情。专辑中的歌曲调用了很多闽南语歌曲的传统主题：从闺怨、乡愁、劝酒、嗟叹人生，到歌唱青春之时不我待。
催人把握青春、努力向上本是非常老土的主题，但伍佰老师在描写春夏交接郁郁葱葱的田野后，陡然把镜头转到折翅蝴蝶、断头蜻蜓，几个字便描出死亡的阴影，有了残酷青春的主题。以至“青春青春渡时机，孤船有岸等何时”的副歌响起时，清新与辽远中混杂着难以明状的惆怅和空虚。我其实甚至不知道“渡时机”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伍佰老师的词到了听不懂也一样好的程度，这句音韵青绿酸涩，悠远空茫，不懂闽南语的听者也一样会被触动。
这首词好就好在没有任何复杂的修辞，最简单质朴的字句“念在嘴上倒像有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伍佰老师念在他嘴上，很遗憾不懂闽南语的人甚至没法把它念一遍），闽南语的古韵搭配弹棉花般的吉他声，达成了触动人心的诗意。
抛开音韵不谈，意思上他对青春的诠释也是高级而有文学感的。伍佰老师的词看似土味直白，其实有他的复杂，难怪他敢在演唱会上说他“唱得不是情歌，是人生”，比如他在千回百转地大唱爱情之缠绵幻境时，却也会突然唱道：“爱情，总是虚假神话。”
爱情
伍佰老师最出圈的还是他充满土味浪漫的爱情歌曲。我近来突然明白，为何我以前那么看不上伍佰的歌（以前只听过一首《挪威的森林》，嫌弃到不行）。因为那时我觉得他的歌词不但俗，还在各种神逻辑里夹缠不清地绕来绕去，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今年我听着伍佰老师的歌，突然意识到太稳固明晰、条框清楚的东西注定不浪漫。浪漫是水感的。浪漫是海浪漾过了防波堤，是河水漫过了我们的心防。
助伍佰一夜翻红的那首《Last Dance》好就好在它如此动人地描摹了这种水感。水感是“暂时闭起双眼”的眩晕，是“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柔柔地踩”的摇晃，是“可以慢慢滑进我的心怀”那仿佛甲板倾斜的不稳定。没有明天的计划，没有实感的承诺，只有“黑暗之中漂浮的期待”，只有“无助的等待”“甜美的伤害”。这种浪漫，伍佰老师在这首歌里说得很明白，正如 “泛滥河水将我冲向你的心头”。
《飞在风中的小雨》也有一句我觉得特别浪漫的话：“誓言只是谈爱的话，不管你相信或无，这代表我爱你。”在伍佰的歌里，誓言不是用来实现的，它只是漫过防波堤的情感。《爱情的尽头》也说“当然也许妳会感到一丝丝愧疚，诺言本身不会后悔出口的理由。”
正因爱情是虚假的神话，它才在日常坚硬稳固的理性和规则上造出了七彩的海市蜃楼。伍佰情歌的浪漫也许正于在他无理取闹的神逻辑。“爱你一万年”不是骗人的假话，而是我们向虚无宣战的号角。他有一首冷门的简单小情歌我也很喜欢，叫《彩虹》：在啰里八嗦地讲述种种爱情的遗憾后，最后一句却说：“我坚信不是偶然的相逢，七色彩虹”。相逢当然是偶然的，谁又会不知道呢？可是，正因为有这种毫无道理的坚信，世界上才有了七色彩虹。
浪漫
伍佰是多佳篇而少佳句的填词人。他的词有时单看每一句都俗不可耐，连起来却别有触动人心之处，我觉得他的功力不在遣词造句，而在行文。
《亲爱的你》前面通篇强冷的大声呼喊，后半段却突然插入“谁说不想你，谁说不想你，谁说不想和你在一起”的低诉，那种思恋突然袭上心头的感觉是神来一笔。
《一千万个理由》前面一直在发展“放我走”的主题，结尾却是“我有一千万个理由，爱你爱你的是我”，简单的转折说尽了留恋和纠缠。
《爱情的尽头》妙在“潇洒”和“缠绵”这两种因素不断交缠、冲突、拉扯、推进，创造了富有感染力的情绪旋涡。歌词全文如下：
早知结果如此何必当初曾相逢，相逢之后何须再问分手的理由。 没有月的星空，是我自己的星空。我飞也可， 跳也可以，不感到寂寞，有流星陪伴我 。
（潇洒）
当然也许你会感到一丝丝愧疚，诺言本身不会后悔出口的理由。
（突然露出一抹留恋，是思恋挣脱了理性的束缚。但是下文马上回到第一段的潇洒调子，这是感性冒头、但理性依然大致压住感性的状态。）
没有你的影踪，有我自己的影踪。我哭也可以，笑也可以，天长或地久，是爱情的尽头。
（到这里还在比较理性的状态。）
下着雨的夜晚最美，将所有景物抛在半空之间。
（转向了醉意朦胧的感性状态。）
有你的笑我无法成眠，无法成眠。
（可以感到，至此感性一瞬间淹没了理性。）
怎又回到了起点。
（旋转、拉扯以后转回原点。）
快让我没有力， 快让我没有力气去想念你，让我可以随着落在窗外的小雨，消失在茫茫大地 。
（醉意和混乱都在加深，已经从讨论具体的事情（失恋）滑进了变成风、变成雨、脱离地球引力的朦胧。）
让我飞，让我飞，在夜空。
（到这一句彻底脱离地面起飞了。）
夜空里才会让我的心和懦弱那头离得比较远。飞翔时伤悲是一种奢侈的行为。
（起飞以后，这句又有一点cool down，回归了一点理性。）
我怎么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当我穿梭在黑暗里面。
（降低了飞行高度，相对清醒地观察了自己的感情，但感性的潜流仍很强。）
……
（之后几段多次反复高飞-降落/感性-理性的的过程，非常拉扯，醉酒中的所思所感揉成一团。）
当然也许你会感到一丝丝愧疚，诺言本身不会后悔出口的理由。 没有你的影踪，有我自己的影踪。我哭也可以，笑也可以，天长或地久，是爱情的尽头。
（回到第二段理性大致压住感性的状态，以 “爱情的尽头” 的多次反复作为尽头。）
这首歌初看很俗，感染力来自对情绪递进的细致描摹。伍佰老师的很多作品都是这种风格，没有金句，是靠行文的递进、旋转、拉扯、溯洄，把平平无奇的水变成梦的河流。他往往有一个很扣题的大框架，但并没有受此限制而变得死板、可预测，其间总有很多平地起飞的很飘的点。又飘又扣题其实挺难得的，果然是小时候五科都考满分的男子。
风花雪月
我说伍佰老师是风花雪月大师，不是比喻，是字面意思。下面是伍佰老师的风花雪月大赏：
风
伍佰老师最喜欢的东西是风，尤其是晚风，以此为标题的就有两首：
《晚风》是侯孝贤电影。一男一女往镜头前面一站。女的始终不抬头，男的一直不开口。脉脉无言间，晚风吹了，细雨下了。他说他要走，结果末班车走了他还没走。
《夏夜晚风》是梦一样轻柔的夏夜爱恋。
花
花儿开在雨中，雨水溅湿你的眼眸。——《与你到永久》
说来有趣，我开始听伍佰是因为看到一位友邻评论这首歌，称其最好的地方在于“花儿开在雨中”和“雨水溅湿你的眼眸”之间停顿了一拍。据他说这一拍顿得惊才绝艳、妙不可言。其实我不太懂他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有问，现在我已经忘了这位友邻是谁。伍佰的某些妙处确实是难以言传的，懂就懂，不懂就不懂，比如我曾和很许多人一样无法忍受他的咬字，却在后来某一天突然意识到，正是这种含糊不清的咬字，搭配粗粝坚强的声音，和本文正在努力形容、但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歌词，达成了销魂的缠绵。那些歌如果字正腔圆的去唱，反而会变得很普通。
回到这句词，它实在是平平无奇，事实上这首歌单看每一句都俗不可耐，连在一起却达成了一种纯粹的深情。打动人的不是情爱，而是“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的绝对坦诚，是把整颗心完全剖开，铺展在一种均一永恒的阳光中的纯粹和美丽。
妳像盛开花朵绽放整个天空，温暖着我将我拥抱在妳的怀中。——《牵挂》
这句也很俗，大概是少女漫里那种真爱降临天空铺满玫瑰的感觉吧，多么热烈艳丽的爱意。
这个时候我心落花一样飘落下来。从此，我的生命，变成了尘埃。——《泪桥》
这是伍佰作品中少见的根本看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意识流（？）作品，据伍佰老师说，《泪桥》想说的是：人与人之间都有一座桥，那桥是用眼泪搭成的，因为真心和爱的升华就是眼泪。如此甜美的伍佰老师令人很难招架，因为精神世界中的铁汉柔情正如肉体世界中的金刚芭比一样令人上头。
雪
将一颗心挖个洞，让白白的雪落在我的缺口。——《春花秋月》
我本以为这句是形容爱情，后来发现不是，觉得很悚然。
据说有个得了绝症的小朋友很喜欢伍佰，伍佰就为他写了这首歌，然后拿着录音带去送给他。这首歌为他所写，只有他拥有，只有他听过。后在空袭警报演唱会上，小朋友来到现场，伍佰专为他唱了这首歌。演唱会结束后半年，小朋友去世了，伍佰才发表了这首歌，唱片里收录的就是他当年在家中录音室里为小朋友做的录音。
这个故事不知是否完全真实，它浪漫的地方不在专为某个人写一首歌，而在竟有人愿意费心去保证，只要某个人活着，那首歌完完全全地只属于他。也许我们在爱情里追求的是同样的东西。我知道这个故事后突然悟出 “将一颗心挖个洞” 也许其实是指心脏手术，觉得很悚然，确实像是某种东西被撕开了一个缺口。爱情也好，心脏手术也好，我们在那个撕开的裂口里突然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也许风花雪月中触动我们的从来就不是爱情，而是我们对生命的无奈。
有意思的是，如果不知道这个故事，无论是谁都会误以为《春花秋月》是一首爱情歌曲。另一首《汝是我的心肝》是伍佰老师为痛失爱女的朋友而作，然而不知道背景的话怎么看都是一首情歌。我知道有一种人是以爱的语言看待一切。这种人是真正浪漫的，他们的浪漫也是别人学不来的。我翻译《故园风雨后》的时候发现，查尔斯形容自己对军旅生活幻灭叫做“在这里，我与军队之间的爱已经死去”，在他认识塞巴斯蒂安那天，尽管理智劝他不要去参加塞巴斯蒂安的聚会，“但在那些日子里我正在寻找爱，所以我去了”。我觉得伍佰老师也是这种人，他以恋爱的滤镜看待世界上的一切，看待生命这个其实相当冷硬的东西，所以他写的一切都是缠绵浪漫的。
月
黄色的月亮是我甜蜜的故乡。——《黄色月亮》
原来伍佰老师是来自月亮的人，难怪他这么浪漫。
伍佰老师的世界就是风花雪月轮着来，试问谁能不上头？
女性
没人知道伍佰为什么会翻红，但我想伍佰至少“经得起”翻红，也就是说今天再看那些二三十年前写出来的歌，并不会觉得过时，原因之一，也许很少有人意识到，是伍佰在那个时代的男创作人中算相对比较有女性意识的（想不到吧，在他钢铁男子的外表下！）。
当时的乐坛，女歌手中流行的是今天唱来多少有点尴尬的非常苦情的歌，但伍佰给万芳、苏慧伦等女歌手写的歌无论词曲都非常潇洒轻盈。也许今天听来平平无奇，但在当时是很难得的。
与他同时代的、号称“最懂女人心”的填词人李宗盛写的很多词今天听来都令人讨厌。他的作品一般第一段东问西问，一副“看吧，我很懂女人”的样子，第二段马上爹味地告诉你何为女人，你应该如何做女人，什么“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要留给真爱妳的人”，什么“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我个人认为这种歌今天已经没有翻红潜质了，因为从性别角度看实在尴尬又冒犯。
伍佰老师的歌词并非没有大男子主义的成分，但最多表现为“堂堂男儿，要去远方奋斗”云云。一来这可能是为了调用闽南语民歌的传统主题，二来鉴于他只指导男人该怎么做人，我差不多还能忍受——我听到这种歌会觉得，你们实在要去远方奋斗就去好了，尊重祝福。
伍佰老师最接近翻车的歌可能是《街角的蔷薇》。一听到把女人比作花，就觉得这歌差不多已经完了。但 “跟我走吧”这个主题下，他的邀请是“和我一起翱翔在那片无边的天际……拥有自己幻想的权利存在的意义”，还算有自由和主体性在。最妙的是，在“慢慢的闭上眼，看见妳似乎对我说，妳也想为了一双翅膀而挣脱”等等以后，最后一句是“妳从来没有看我，妳是一朵街角的蔷薇”。他承认前面的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蔷薇只是蔷薇，蔷薇并不需要他的爱。
我没有听过伍佰老师的所有歌，据我所知，他从未定义过女人是什么，从未指导过女人该做什么、该过怎样的人生。事实上，他的所有歌只对女人传递了一个信息——“我爱你。”
如果你了解这个世界，一定会明白这有多难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