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无业年华
2022年在我的人生里是很特别的一年,我做了整整七个月的无业游民。
这对于从小生活在严丝合缝的升学齿轮中的我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到了现在,换了又一个陌生的国家两个多月之后,感觉才能逐渐正视这段特别的日子。(现在又过了一年,这篇东西在豆瓣草稿箱躺了整整一年。写到哪里算哪里吧。)
0 命运的齿轮
命运的齿轮大概是2021年开始旋转的,或者更早。原本计划在十二月十几号的答辩被宣告推迟。对于那时抱有“就算毕业也已经是失败”的我,这意味着又过一个生日,外加再过一个年份。我的sanity降低到了临界点。我无法不带哭腔讲话。在12月14日,我打电话给导师,说请给我一个预期,如果我觉得不能接受,那我回家。
一个我可以接受的日期定在1月7日。12月最末几天,我开始晚上头疼。12月29日我去到镇上诊所去看头疼。无果。后来在网上问诊,需要排除牙齿然后检查三叉神经。在过年那几天去接诊急诊的牙医那里拍x光。是一颗垂死的磨牙,需要根管。不过也获得压制牙疼的抗生素。
答辩的那天早晨,我又醒的很早。穿得全副武装跑到密歇根湖边,看太阳在散发着冻雾的浪里升起,知道新的生命即将开始。答辩算是顺利结束。
湖也出现在我论文的致谢里,它实至名归地听过我的嘶吼和哭泣。
1月的剩余,我在准备回国的行李。2月4日的航班一天天的接近,逐渐在诸多熔断和取消的航班里成为硕果仅存的确定可飞的航班。
然后2月2日,我在行前最后一次检测里测出抗体阳性。
获得实验室结果的时候,我才刚刚回到埃文斯顿,在potbelly取到了我午饭的三明治。回到埃文斯顿的道路也是一个故事。那天暴雪,Uber勉强去到实验室后,回来打到的uber司机说不愿意回城,因为城在湖边暴雪更甚。他免费把我拉到一个火车站,highland park。我在那里等了四十分钟火车,直到火车取消。我又打了一辆uber回城,女司机宣传了一路打疫苗是毒害儿童的某组织,我才终于回到埃屯。
打开实验室结果,我对着pdf上的positive看了一遍又一遍。脑袋已经转不过来,是阳性还是阴性,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又在网上搜了一通,才逐渐接受测出了IgM(N蛋白)抗体阳性,加上我接种的非灭活疫苗,是需要按既往感染处理的结果。既往感染,是需要胸片,然后再两天内核酸两次阴性再等14天才能飞(然后飞前还要检测抗体,如果还是阳性就白搞)的处理。
这对我来说就是不能回国的意思。因为当时机票该熔断都熔断,我多买的‘保底’机票也只是到两周以后,抗体什么时候变成阴性是不可预测的事件。
我当时的想法是,要赶在飞前去到芝加哥另一个实验室,说不定是测试结果出问题了呢。这样侥幸地想着,约了一个第二天一早的测试。芝加哥另一个实验室在Naperville,开车车程2小时,加上暴雪。我无奈就在naperville订了一个酒店,把三明治和过夜的简单用品塞进包,坐上了紫线。紫线到红线,红线到union station,再坐metra去到Naperville,再专车去到酒店。路上我抱着书包流眼泪,眼泪干了又大笑,说我获得的是自由。
那个专车司机是个华人。他不屑地质疑我干嘛来naperville,又不屑地质疑我干嘛想着回国。有的人,真的讨厌。在酒店,我和父母通话,和好友通话。是哭了还是笑了,我也忘了。
第二天,我步行走过美国灾难般的没有人行道的stroad,来到检测中心。检测人员都惊讶我怎么在雪后的suburbia徒步到达。测完以后发现没有测我想测的那一项(白跑一趟)。我谁也没有告诉,只是和所有人说,重测获得了一样的结果。然后就原路线返回了埃屯。因为我知道,大使馆早已收到上家实验室的报告,再测一次也不会有多大意义,前一天只是情绪上不能接受地去抓一根希望的稻草。
酒店,交通费,检测费。这是一根昂贵的稻草。
而之所以叫做命运的齿轮,是因为如果真的是抗体阳性,那么推算下来我的感染时间就是元旦那一阵。八九不离十,是我去到镇上诊所和一群病人一起候诊的那一天。
我回到租住的那座破败的楼,打开门,满地都是昨天还在犹豫哪些打包哪些扔掉的物品。
1 公寓 公寓 和公寓
比起其他临时无法回国的人,我很幸运地还有这个破败的藏身之所。分租合同签到2月底,我在naperville酒店的那一晚便和二房东取得了联系,他同意我呆到3月底,甚至说那之后可以去和他家人一起住,同为外国来的学生可以理解生活的变动不易,令我感动不已。
那个住所在一个破败的公寓楼里,因为便宜,吸引了许多相当褴褛的人,与我之前居住的中国学生聚居楼有鲜明的对比。另外它还紧挨着一栋精神病人疗养机构,那座楼的门口每天坐着一群衣着不整、面色惨白、吞云吐雾的怪人,时不时会传来尖叫,偶尔还会有真的火警,机构的居民都站到街上,场面有点僵尸片的风范。
我一层楼有8户,对门有人声和新闻声,但据二房东说是做夜班工作的,所以很少照面。我印象里见过的只有走道另一边尽头的一个非裔中老年男人。那个人身材很高,却姿势歪扭,坐轮椅出行,表情阴郁。刚搬来的时候一次呜呜啦啦和我讲过很多,我也听不懂,只能用清晰到令我自己尴尬的第一课英语打哈哈。后来偶尔在走廊上碰到,我就把电梯让给他,自己走楼梯,在一楼重新碰到,看他抖抖索索收拾他的冬衣准备出楼门,曾经帮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套。
楼里有一家穆斯林,戴头巾的女人每天都怀里抱着一个小孩送另两个小孩坐校车上学,她出门送小孩时会把需要钥匙的楼门塞上传单卡住。还有一个穿破破烂烂帽衫坐在门外台阶上抽烟的白人大姐,和爱喂麻雀造成那座楼门口的树篱里全是麻雀的消瘦女人。
这些种种都让我觉得安全感缺失,刚搬过去的时候就买了一个那种酒店顶门的工具,还挑选的是实打实的钢片做的。大概那张翘了皮的门掉下来了,这个家伙才能掉下来。不过除了心理感受,在那里住了也有七个月,顶门能手并未发生任何实际功效,令人庆幸。
不过心理感受是很重要的。住到那里去之后,我一直怀着一种耻辱的心情,羞于让朋友知道自己住在这样的地方。会对自己说,赚这样的钱,也配得这样的邻居,因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这种残忍的自我伤害行为,其实也是很久以来我的行为定势。(这也是在失业期间的一大发现。)前几天和两个刚从国内来的小姑娘讲起这事,她们大叫“你还PUA自己”,简直正解。
接下来我的任务是在3月底之前找到新的公寓。并且是在不知道要住多久的情况下。craiglist虽然并不是最美观的网站,却是找短期房比较有效的地方。芝加哥城里还好找一些,不久就看到一个*著名*房屋中介公司贴出的短租房。在林肯公园,靠近我喜爱的湖,更有动物园和各种商店饭店。不过连我都能接受的七百多美元的价格,注定它是一个小小小小房间。加上卫生间,算它10平米都是往大了讲。奇的是我去看房时那间房还养了一只猫,站在双层床的高处瞪着我。
然而这房过于抢手(因为便宜),我最终租到的是这栋楼里另一间,同样的房型,房租九百多美元。冤啊。
2 没驴没马
认清不能回国的现实之后,我需要维持我在美国的合法身份直到我能离开美国的那一天。我当时的签证可以到10月底,那样就是8个月的时间给我找工作或者回国。想想现在坐在这里码字,也才到10月底,应该是很充裕,但我当时的心态就是无比焦虑。一是回国的麻烦,完全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二是找工作,也常常让我陷入自我厌恶的泥潭之中。
找工作遇到一个“海王”犹太老板(也是那两个小姑娘贡献的词汇),甜言蜜语了几乎半年没有任何准信,导师给联系的听起来很牛气的位置要不是去做之前完全没涉足过的动物研究,要不就是给我增加回国心理压力的国内老师,更还有芝加哥的岗位欢迎我在此地再留几年。拿到瑞典offer之后,我的纠结达到顶峰,继续等待海王,或者指望芝加哥岗位?想想哪怕人家都要我,但一个恐非良人,一个实非良地,而继续找新的岗位面试,时间线我更无法承受。所以瑞典it is。
记得做决定的那几天,我几乎食不下咽,在狭小的居所徘徊所谓“行禅”,去到north pond在风雨中自言自语,讲出人头地,讲人生意义,讲我爱我自己。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算优柔寡断的人,不过这次让我觉得下定决心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哪怕这是一个后来所有人都说“听起来是你一定会去做的决定”。
可是哪怕决定之后,预想中的安稳之感依旧远没有到来。
3 等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