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爱情故事
那只狐狸第一次上山来到道观的时候,阿欢的师父就乱了阵脚。
那是一只隐藏在山下人间几百年的狐狸,自从修得了人身,就一直穿着人的衣服,说着人的语言,循着人的礼节,戴着人的首饰,一双清澈的眼睛也被人的欲望填满,显得人情味儿十足。
但是在师父面前,这都是小伎俩。
祖师爷当年收他为徒,就是因为他有一双与常人不同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是一潭深渊,看久了会让人感觉要掉进去。
师父上山后不久,连《道德经》还没有学完,祖师爷就将整个道观交给他来打理,自己时不时去后山闭关。一年只闭关四次,一次闭三个月。
亏得师父天赋异禀,自学成才,接手道观好多年来,没有出过什么乱子。
论道、讲学、画符、炼丹,师父都应付得过来。
闲时师父写写毛笔字,字迹也仙风道骨,词句里暗藏机锋,让同道中人赞叹。
阿欢没有见过神仙,但在他的印象里,师父就是神仙。
可是一只狐狸上山来,居然让神仙乱了阵脚。
要怪只怪那只狐狸太好看了。
柳叶眉,丹凤眼,绛朱唇,瓜子脸。面如雪,发似乌云。指如削葱根,身姿窈窕。
尤其她笑起来的时候,如同春风拂梅,八月下雪。让人不知此身在何处,忘记此时是何时。
她从山脚下的漫长石阶往山上行走时,如同漫天灰尘里的一道光照耀下来。
亏得师父道行高深,急忙手捏指诀,嘴里念念有词。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
狐狸走到山门前了,师父还在念。
“……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
师兄告诉阿欢,师父念的是静心咒。只要念了静心咒,无论什么遇到什么惊涛骇浪,见到什么妖魔鬼怪,都能保持平静,波澜不惊。
说完,师兄扯了扯师父的衣角,说道:“师父师父,没看到她的尾巴呀。”
师父的静心咒被打断。师父抬起手来,差点儿赏师兄一个耳刮子。
“你懂个屁!尾巴当然要藏起来!盘在腰上的!”师父的手僵了一会儿,收了回去。
“可是,她的腰那么细……”师兄道。
阿欢看了看狐狸的腰,简直能一把掐住。
“别忘了你是修行的人,往哪里看呢?”师父捂住阿欢的眼睛。
阿欢还是从指缝里看到那只狐狸跳过山门前的兽夹子,往他和师父这边来了。
兽夹子是师兄放的。
师兄想学捉鬼的术法才上山拜的师,结果师父不教,祖师爷不管,安排他进了道观的厨房,专门煮饭。
师兄自作主张,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个兽夹子来,放在山门前。
不论是什么动物修炼成了妖,天性是变不了的,见了兽夹子必定吓一跳。人一吓容易丢魂,妖一吓原形毕露。师兄是这么跟阿欢说的。
只要她的狐狸尾巴一露出来,我们师兄弟们一拥而上,打个皮开肉绽,绑起来游街,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师兄说。
狐狸确实跳了,但没吓着,更没有露出原形来。
不但跳了,跳的姿势还非常优美,如同电视里芭蕾舞演员一样轻盈,一样悦目。
要不是阵营敌对,阿欢甚至要为她鼓掌。
阿欢迷惑地看着师兄。
师兄咬牙道:“看来她道行高深,已经不怕兽夹子了。”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阿欢想问,但他是哑巴,说不出话。
师兄摸了摸下巴,信心十足道:“既然不能拒之门外,那就诱敌深入。”
显然师兄留了一手。
很快,狐狸已经走近前来。
“请问小师傅,你师父呢?”狐狸说道。
纵然学人语数百年,狐狸的话还是不一样。
狐狸的语气带着一股自然的亲切,仿佛被问话的人与她早已相识,如同许久不见,久到让人想不起来,如同恰巧相遇,巧到让人无法怀疑。
就如久别重逢的时候,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只有见惯了生离死别,悲欣交集,又习惯了阴晴圆缺,不悲不喜,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在……”师兄左顾右盼。
师父已经不见了。
“……画符吧?”师兄胡说八道。
跑得真快。应该是用穿墙术遁了。阿欢心想。
狐狸穿得单薄,脖子上却绕了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围巾,仿佛一条盘起来的尾巴。
尾巴尖儿上濡湿了一点儿,或许是山上湿露多,尾巴碰到了石阶两边的草叶。
阿欢想起来,师父昨晚卜了一卦,卦是未济卦。象是初六。
未济卦是六十四卦里的最后一卦。
初六是最后一爻。
“濡其尾,吝。”师父举起蜡烛,对着卦象看了又看。
阿欢迷惑地看着师父。他还没有学过算卦。
“卦象的意思是,小狐狸越过干涸的小河,却打湿了尾巴。”师父说。
阿欢心中感慨,莫非上山的路就是干涸的小河?这只狐狸果然打湿了尾巴!
一切都在师父的预料之中。
“画的什么符?”狐狸转头问阿欢。
阿欢摇摇头。
狐狸笑了笑,摸了摸小道长的头。
狐狸还是狐狸。阿欢感觉到了狐狸的手带着一股野外气息。那种气息里有着泥土的芬芳,混杂着草木的味道。即使城市的森林公园也不会有这种气息。
师兄却狠狠道:“男子头,女子腰。只准看,不准嫐。”
嫐这个字,是这一带的方言。有亲近、逗耍、亲热、戏弄的意思。
狐狸瞥了师兄一眼,手在阿欢的头上胡乱抓了一通。
师兄气鼓鼓的,却无可奈何。他自知他的本事不如山门前的兽夹子。
阿欢的头发本来就鸡窝一般乱糟糟的,被狐狸抓过之后,像是被拆了家的鸡窝。
狐狸得意地看了看阿欢的头发,绕过他们俩,往三清殿去了。
阿欢和师兄急忙跟了上去。
狐狸的脚步确实轻。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道观里是有猫的。有的是野猫,有的是师兄养的。
猫见了她,要么立即爬到屋顶,躲得远远的;要么越过门槛,逃之夭夭。
师父坐在三清殿中央,一身素衣,手持拂尘。
素衣虽然简朴,却干干净净,折痕显眼。往日里师父略显邋遢,衣服好几天不换。
拂尘更是许久没有拿出来过。祖师爷闭关之前,常用拂尘打蚊子和弟子。祖师爷闭关之后,师父用巴掌打蚊子和弟子,两不误。
那拂尘是用兽毛做的,颜色淡黄,一看就历经岁月。
阿欢看久了,竟然觉得那也是一条尾巴。
狐狸走进殿内,跪在草蒲团上,朝着师父和师父身后的木雕神像磕了头。
阿欢和师兄蜷身在殿外高高的门槛后,如两只好奇的猫。
他们想偷看师父是如何拿下这只狐狸的。
狐狸先说话了。
“我找了你几百年,终于得到点化,今日来到了这里。”
师父沉默。
“几百年前,你在圣人前弃了功名,在佛门前弃了戒律,在道门前弃了修为,在世人前弃了声誉,不管我是奴婢,是恶人,是妖孽,是官妓,也要与我厮守。如今我成了狐狸身,你却不敢了?”
师父不言。
躲在门槛后的阿欢想起刚上山的那个夜晚师父和祖师爷的对话。
那时阿欢还没有安排住处,暂时睡在藏经阁。
师父和祖师爷以为他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阿欢听到祖师爷说:“你说你数百年来,天人交战,天理和私欲无法相容,做不到不羡鸳鸯不羡仙,也无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既不能和其光,也难以同其尘。与她在一起时,幸福与痛苦并存。那么,我将你一分为二。天理一边,私欲一边。一半在山门里面,一半在山门外面。不过这样做有违伦常,世间人有善也有恶,善恶交加;有好也有坏,好坏参半;有魂也有魄,三魂七魄。如今强行分裂,阴阳不存,必遭天谴。我将山门外面的你藏于山门前的石榴树下,你天天以尿灌之,掩其私欲,避开雷劫。待时机成熟,一半留在山门,一半遁入尘世。既合了天理,又成全私欲。如何?”
阿欢看到墙壁上师父的影子伏身给祖师爷磕头。
墙壁上,祖师爷的影子将师父的影子扶起来。
师父的影子一分为二。
一个影子随着祖师爷的影子离去。
一个影子仍在那里伏身磕头。
或许师父和祖师爷并不刻意避开阿欢。阿欢是哑巴,知道了也说不出来。就像那夜的烛光、经书,烛光里的飞虫,经书架上的神像。
师兄们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常常要去山门口的石榴树下屙尿。阿欢来山上的第一天夜里就知道了。
那里藏着师父的另一半。
“哎。”师兄拍了一下阿欢,将阿欢的思绪从九霄云外拉了回来。
阿欢往殿内看去。
狐狸已经宽衣解带,像一堵被人推倒的墙一样朝着师父扑了过去。
阿欢要起身,想冲进去救师父。
师兄却一把拽住他,将他拉回厨房。
“啊啊啊啊……”阿欢叫唤道。
师兄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懂什么?”
傍晚,阿欢和师兄悄悄来到三清殿,看到师父躺在草蒲团上,素衣凌乱,拂尘颠倒。
师兄拔了阿欢一根头发,放到师父鼻子前。
头发没有动。
“糟糕!”师兄大吃一惊。
这时,祖师爷突然出现,命令道:“快去山门前石榴树下挖出你师父的封魂罐来!”
师兄急忙奔了出去。
不一会儿,师兄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托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陶罐回来了。
祖师爷摔破陶罐。
陶罐碎片上一阵青烟骤然升起,作消散状。
祖师爷大喝一声:“还不回去!”
青烟顿时凝聚起来,如蜈蚣一般往师父的鼻孔里钻去。
祖师爷从师兄头上拔了一根头发。
师兄疼得龇牙咧嘴。
祖师爷将头发放置师父鼻子前。
头发飘动。
祖师爷长吁一口气。
随即,师父疲惫不堪地爬了起来。
祖师爷吩咐道:“快去煮饭。”
师兄恋恋不舍,但领命而去。
阿欢迷惑地看着祖师爷。
祖师爷洞察了他的心思,笑道:“你以为石榴树下的是师父的私欲吧?”
阿欢连连点头。
祖师爷往远处的山门看去,缓缓道:“私欲才要在山门里修行。被带走的,才是你师父的欲望。”
几天后,阿欢出山门时,看到石榴树下开了一丛小花。
师父依旧喜欢在那里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