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记
1.萧毓守在李莫婷身边整整两日,细心照顾着,连擦拭脸颊双手都极其谨慎,生怕让她再受一丁点苦楚。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仿佛一只受伤的小狸猫儿,时不时轻轻颤抖一下发出痛苦的梦呓,她的每一声嘤咛都像无数把钢刀扎在萧毓的心上,他万般无措,只能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一遍又一遍柔声呼唤:“阿婷,阿婷,我在呢……”
2.一个石子穿过树叶,从斜上方飞过来正正击中谭蕙子的大脚趾,整个人立马弯腰滚下去抱住脚嗷嗷叫唤,谭蕙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歪着头看了看树上坐着的身影,怒吹了一下自己额前的一撮碎发,咬牙切齿道:“萧毓,我去你大爷的!”
萧毓跳下槐树,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一手撑在石桌边缘:“小晚辈,叫声姑爷爷我听听!”
谭蕙子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可拉倒吧你,想娶我姐们儿,惊鸿山庄和我济之堂可排着队等你过关呢,这么早就想占便宜,没门儿!”
萧毓收敛了嬉笑的神色:“要等那么久,那要让莫婷健健康康地等着我啊。”
谭蕙子手上拍灰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她知道,萧毓还是坐不住来问她了。
萧毓咽了咽喉咙,问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谭蕙子默默走到石桌另一边,坐下,低着头:“我传信给了爷爷,托人带来了济之堂里的苗疆万蛊册,也查了很多医药典籍,眼下搜集到的法子,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
萧毓着急地看着她:“有还是没有,你倒是说啊。”
谭蕙子抬起头来,轻轻摇头:“李莫婷身上种下的蛊王,是由老怪物亲自以血为引养大的,种在他的亲孙女体内,这蛊王是认血的,要想引蛊王出体,必须要有中蛊者的血脉嫡亲之人,以自己的肉身为新的养蛊容器,心甘情愿地引蛊。且不说这法子违背医家道训,就算我能做,老怪物已死,李莫婷父母皆去,下无子女,这世间没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人了。”
萧毓喃喃道:“难道真的束手无策了吗?”
谭蕙子左右乱瞟了一通,低声迟疑地说:“倒还有一种可能……”
萧毓的眼里似生出了一束光亮,他紧张地盯着谭蕙子。
“苗疆万蛊册上说,如果有人和中蛊者行过云雨之事,且是心意相通、真心相爱的伴侣,可以在他身上种下母蛊,以自己的身体引入蛊王。”谭蕙子抬起眼睛瞄了一眼萧毓,“这个条件……能符合吗?”
萧毓没动,端坐在树影里任风吹动两鬓的头发。天空一只鸟飞过,发出愉悦的鸣叫声。
“完全符合。”
谭蕙子瞳孔放大,剧烈的情绪在里面翻转暗涌,五官精准地展现了八卦到惊天动地五雷轰顶转而姨母笑的微妙神情。
片刻之后,谭蕙子起身边快走边说:“那个……我去厨房出个恭,啊不是,我去茅房吃个瓜……啊呸!”双脚跟踩了风火轮似的跑了,无声的嘴型分明是:“我的妈呀,太刺激了!”
梢上树叶沙沙作响,光影错落在萧毓身上,有那么一刻的静默,他嘴角弯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万幸。”
3.谭蕙子轻轻撬开窗子,拉开一条缝隙,厢房里传出的声音清晰可闻,正是张相和宁维崧二人。
宁维崧手握着长缨枪,站的笔直:“您将我调离禁军,困在府里,如此大的动作陛下会毫无警觉吗?姨父,悬崖勒马,及时回头,您已站在朝堂的最高位置,蜀国前路皆由姨父把控,天下四分五裂,您为何不辅佐陛下成就千秋大业,要在蜀国国力刚有起色的时候出此下策?”
屋内气氛沉重,香炉里飘出缕缕清烟,张相凝视着年轻人:“这小小蜀国宰相之位实在太渺小,我要站的更高,孟昶小儿与我从未同心同德,翻了这蜀国的天,千秋大业自会在我手里实现。崧儿,宫内我已布置妥当,只等今夜子时,发动宫变,夺了这帝位,与姨父一道站到更高处去!”
宁维崧摇着头:“我与姨父皆是陛下臣子,陛下爱护子民,颇有治国之德,并非昏聩暴君,谋逆弑君有违本心,我做不来。”
沉默了一瞬,张相走上前替宁维崧整理着肩头的盔甲,就像以前一样,在宁维崧练功后替他整理衣衫:“崧儿,自小姨父便着力培养你,请先生授你诗书,亲手教你武功,教你认这天下的局势和道义,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和我一起站到巅峰之位上。”
宁维崧心中一动,想起儿时,他最尊重敬爱的就是姨父,最想成为的也是姨父这种人,可是到头来梦境碎落一地,他咬着唇:“姨父,教过我许多,却不曾教过我不守臣心本分,谋逆犯上。”
张相猛地松了手,转身背对负手而立:“乱世之中,手握扭转乾坤力量,就不应再屈居他人之下。今天,我便把这不守臣心本分的道理教给你!”
宁维崧抬首问道:“他日,若姨父夺得了天下,我也不守臣心本分,您当如何?”字字攻心,铮铮有声。
张相轻蔑一笑:“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姨父!”宁维崧眼看张相执意不改,心中甚是着急。与此同时,内院侍卫大喝一声:“什么人!”张相和宁维崧同时警觉地回头看向屋外,宁维崧一掌推开门,只看见谭蕙子跳到院落一侧准备翻墙逃跑,发现自己已经暴露了只好扭过头来冲着宁维崧吐吐舌头,手足无措地讪笑:“我我我走错路了嘿嘿嘿……”
张相从屋内的暗处走了出来,一双眼犹如俯瞰丛林的鹰目,他眯了眯眼睛,涌起一股杀意,对宁维崧吩咐道:“杀了她,表了这份你还愿意追随我的决心,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到过。”
谭蕙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瞪地圆圆,心中暗骂今天什么破日子竟天降血光之灾。宁维崧左右巡视了一番,越过侍卫迅速移到谭蕙子身旁,把她一把拉住,问道:“你听到多少?”谭蕙子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好像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我都听到了。”宁维崧沉思一瞬,长缨枪一舞,如蛟龙出海挑开两侧拔刀而立的府卫,拉着人往出路跑,一路上斩杀了不少拦截的府卫,护送谭蕙子穿过园林和游廊,从穿堂出去下了台阶,来到前院,但朱门已锁,一层又一层的蒙面死士持盾执矛围了上来,高台上,是待势拉满力道的弓箭手,宁维崧手持长缨枪,把谭蕙子护在身后,少年郎一改平日的温润谦和,如狼如虎的星眸里也出现了置之绝境的杀意,他侧头对谭蕙子一字一顿地说:“别怕,我会为你杀出一条路来,蕙子,把消息带出去!”
看着黑压压的铠甲和寒光闪闪的刀剑,谭蕙子知道此局凶险异常,或许他俩都出不去了,少年的坚毅却让她有几分安心,饶是困在这危局中,她也觉得定会找到生机:“好,有你在,我不怕。”她抽出小腿侧的短刃,做好了和他并肩作战的准备。宁维崧侧着头冲她挑了个轻松的笑容,似乎只是像以前帮她去抢风筝彩头一样势在必得。张相站在高台上面无表情,身侧的户浩泽看着他,琢磨不透主子的意思:“大人,这毕竟是宁公子……”张相闭了眼:“生死不论,不能让他们活着走出去!”户浩泽接到指令回了声“是”,转身对着府卫和死士做了个出手的姿势,弓箭如密雨袭向院落中间的两人,宁维崧移步上前,催动掌心力道让长缨枪形成一道屏障,挡住飞来的利箭,有漏穿的也眼疾手快发招击飞。箭雨停后,四遭的死士怒吼着如潮水般淹没了上来,天色暗了下去。
李莫婷一行人策马疾驰在蓉城主街上,行人纷纷连忙避开,马蹄踏地如击鼓鸣金,李莫婷心乱如麻,手上用着最大的力道挥鞭,眼神坚毅:“蕙子,等我。”
混战之中,宁维崧内力真气都消竭过多,烈阳的光聚在少年发梢,脸上的汗珠一道又一道滴落下来,凝着些许敌人飘洒的血迹,他身上也挂了好几道轻伤,速度逐渐跟不上了,但一看到十几把刀刺向谭蕙子,他就立升神力,枪尖转,长缨纷飞,大喝一声后压枪于地,双臂借力支起身体一阵旋梯扫腿,踢飞了谭蕙子附近的一层死士,待四周再次补刀上来之前,突然反身,借势递出回马枪,就近的死士倒下去不少。可这波冲势一过,宁维崧力竭一顿,便给了见缝插针使招的死士机会,有刀直刺入他的左肩和右腿后侧,受伤吃痛,他撑着枪跪了下去,吐出一口鲜血,周遭的死士并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几乎只有一瞬,后面的死士持刀砍了上来,谭蕙子眼神一震,转身挡在宁维崧身前,用尽力气挥出袖间的毒粉,死士纷纷落下刀具捂着眼睛四处逃窜,满地打滚痛苦地呻吟。宁维崧趁机站起来,可是再也站不稳了,撑着长缨枪晃了几下,谭蕙子靠上来扶住他,担忧地环顾了四周,低声道:“维崧,我毒药用尽了,我们怕是……”宁维崧嘴角带着血迹,却依然温柔地安慰着已快要带哭腔的女孩:“别怕,别怕,我说过了,为你杀出一条路来就一定会做到!”
不远处,张相拉开了弓箭,对准院落的中心,神色冷漠,仿佛只是在射杀林中的猎物。
已是第六波攻战了,府卫和死士再次袭了上来,谭蕙子虽然功力不深,可是在这样背水一战的绝境中,求生的意志化为这世间最利的剑,女孩早已经杀红了眼,敌人的血不断落在她粉色的裙摆上,从一朵朵残颜红梅浸染成血色霞帔。
朱门破开,靠在门上的府卫被撞飞,谭蕙子侧首,血红的眼眸里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李莫婷站在逆光里,裙裾翻飞,身后萧毓、燕进酒等人已经并列站了上来,谭蕙子庆幸地松了一口气,就在那一瞬,她看见李莫婷着急地向她飞过来,大喊一声:“闪开!”下一瞬,一只利箭从她背后靠着右耳毫厘间射了出去,她回过头,看见宁维崧侧着身子护在她后边,紧接着她看着他扭过头来冲她释怀地笑着,谭蕙子也冲他笑了一下,笑着笑着笑容凝住在了惊恐的脸上,宁维崧侧过来的脖子上血肉模糊,鲜血好似那圈住的溪流冲破了沙石,喷涌而出,她一下子接住了栽倒的宁维崧,周围乱剑如麻,杀声震天,那一瞬都化为惊雷击在谭蕙子的心间,她慌乱地捂住宁维崧的脖子,那血如温润的暖流,怎么也止不住地从她指尖流出,怀里的宁维崧只是噙着嘴角的残血看着她笑,她克制着颤抖不已的自己,头脑里有个声音在喊:“不能乱,我不能乱!”她抬头,看着李莫婷他们已经和周围的敌人厮杀起来,那一刻密云遮住烈阳,暗影笼罩,谭蕙子嗓音近乎嘶哑:“救命,谁带我们离开!”
李莫婷双手执刀,在人群中如同一个魅影,来去如风,所到之处,不停地有人倒下去,她听到谭蕙子的哭喊,扭身踢飞眼前的死士,飞身过去,招呼过来两名弟兄,在萧毓等人的掩护下迅速把宁维崧抬起退出宰相府,在府外,劫了一辆马车,谭蕙子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和理智,她镇定地吩咐着:“往东走,这边有我济之堂的分铺,很快。”
车驾在大道上奔驰,车内,李莫婷和谭蕙子跪在宁维崧两侧,一个运行内力封住穴位,一个撕下裙衫压制着血口,马车奔驰,三个人都在里面颠簸着,快到分铺时,谭蕙子冲里面的弟子吼道:“拿止血散,护心丹,金针!”弟子匆匆举着药箱从车窗递进去,谭蕙子有条不紊地先掰开他的嘴压进药丸,然后把止血散递给李莫婷,自己抽出金针对着宁维崧准备下针,可是那手却怎么也镇定不下来,一直在空中颤抖,李莫婷停下上药的手,伸手抬住谭蕙子,眼底噙泪:“蕙子,他气息已无。”
少女终是在那一刻破防,蜷缩着身体不停地颤抖,不相信地低语:“不会的,不会的,我救过那么多人,怎么会救不活你?”
她望向躺在身侧无声无息的宁维崧,伸手抚上那一张已尽失血色的脸,探了探鼻息,胸中似有巨石沉落,她的人生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崩溃无助,双肩微颤,俯在那个说要陪她生生世世的男人胸口抽泣不已,一声绝望的哭喊刺破云霄,这明明是一个艳阳天啊,可是人只觉得身心俱寒。
我救过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救不活你?
曾经我们以为时光很慢很长,我们在——巴拉巴拉抒情+回忆。
4.李莫婷:人不过是这浩渺红尘中的一缕孤影,我们总以为会遇见世界上另外的孤影,交融依靠,但孤影本就是孤的,和谁不过都是打个照面,缘深缘浅,何必深究? 萧毓:你遇见了我,这影便成双了。从此有我在,你要杀的人,我替你杀,你想做的事,我陪你做,你不必一人咬牙扛着憋着。阿婷,你可以信任我,也可以依靠我。我萧毓是个男人,我说到做到,此生我绝不负你弃你。 两人相对而立,山岚微拂,衣袖飘飘,纠缠不休,李莫婷抬头看着他,年少无畏的气息还未从他璨若星河的眉眼间褪去,他着急地看着她,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看,漫山桃蕊如雪,香气萦绕衣裙,李莫婷侧耳听着那溪涧水流撞石,咚咚作响,与心跳共鸣。 见半晌无话,萧毓不安地往前靠了一步,歪头想要急于确认李莫婷的回应,却突然见她撞上来,紧紧依偎进自己怀里,两手一伸,摸索着环抱住他的腰。萧毓此时仿佛立在山崖上的一棵松,被天雷劈了一道,直僵僵地杵在那儿了。 这道雷还没完,在心里撞得天崩地裂,直到眼睛都瞪得快要流泪了,他才一边嘶气儿一边扑闪长睫,恍惚间,只听得怀里的人儿一声嘟囔。 “干嘛?后悔了,都不抱我吗?” “抱抱抱。”萧毓赶紧两手一交叉,搂住李莫婷的背。 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那一刻,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山谷清幽,天地旷远,纷纷扰扰都被隔绝,只剩此处一双人。 这些年,她的身边有很多人陪着她,可她不曾有一刻轻松过,她和阿酒自幼一起长大,可自从二位师父出事,对于这件事情的始末他们讳莫如深,他们为彼此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伤口,她知道阿酒顾忌着,可她也对阿酒愧疚着,他们同时失去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依靠。后来,夜舟和惊鸿是她的双翼,她最初是想利用助她成事,可是后来这里面的人让她有了牵绊,她害怕因为她自己的事,而让这些本不该牵涉进来的人遇险遭难。这些年,曾经犯下的错误付出的代价,无不如泰山巉岩压地她沉重地喘不过气来,她活的越来越累,却无处诉说。如今,却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笃定地告诉她,可以信任他,可以依靠他。 其实也不需要萧毓说什么,他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就那么直勾勾地多看她几眼,她便早已破了心防,沦陷进去,哪怕只是贪享一时欢,她也顾不得了。 山上最爱起雾,水汽氤氲,伴着风儿四处腾飞卷绕,把这里盘旋地似梦境,这何尝不像是梦,只是萧毓真真实实地触及到了他多年心之所爱,此刻只觉得畅意,心中无比高兴,他开怀大笑着,双手一带力,便把李莫婷抱了起来,在风中旋转,二人双额相抵,眼中都是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