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里维特:禁止出局的“元戏剧”


雅克·里维特电影评论合集:http://www.qh505.com/blog/topic/100/059.html
它是一个象征,需要做点事行动起来…… ——《出局:禁止接触》台词
选择此前没有看过他任何一部电影的雅克·里维特作为“百人千影”的观影对象,这是一种行动;花费三天四个时间段完成对一部12小时40分钟电影的观影,这也是一种行动……观影作为行动,不是一个象征,它是纯粹的实践,是“做点事”的行动本身,是对于雅克·里维特的号召的一种基于观者的响应。但是在纯粹观者的位置上,在行动本身的意义上,那一句的“出局”的口号,那一声“禁止接触”的警告,又是从哪里发出的?
电影片名,体现着雅克·里维特的一种态度,无疑它是关于作者论的最充分体现:当作者命令“出局:禁止接触”,当作者要求“做点事行动起来”,观者的行动是不是被掌控了?观者的体验是不是会变成自由?实际上,作者和观者之间的关系构成了雅克·里维特电影结构的初始命题,甚至他几十年的电影生涯一直在实践着这种关系,可以说,雅克·里维特的这种实践也是行动,它抵达的是电影本体论,在21岁的时候,雅克·里维特就提出了关于电影的理论宣言,“一种冒险的尝试,一种持续的即兴创作,一种永久的创造。”1949年开始拍摄第一部短片《周遭》的雅克·里维特当然并没有将此变成一种行动,但是1955年声称好莱坞正在进行一场革命,1960年他倾向于安东尼奥尼的现代主义电影,1963年开始主持《电影手册》工作,直到成为“新浪潮”的五虎将,雅克·里维特逐渐将理论宣言变成了一种电影实践,实践是冒险的尝试,实践是持续的即兴创作,实践是永久的创造,但是对于雅克·里维特来说,关于行动本身,他又将其推向了“禁止接触”的象征性体系中——在行动和象征之间,作者是掌控的主体?还是被消解的存在?观者是被动的接受者?还是为了抵达最后的自由?
雅克·里维特的作者论带有明显的新浪潮特色,是对于“作者电影”的一种发扬,而在雅克·里维特的电影生涯中,对作者论的态度和实践有不同的转向,《巴黎属于我们》《疯狂的爱情》《出局:禁止接触》和《不羁的爱情》这四部电影可以看做雅克·里维特电影史中具有转折意义的坐标存在。短片《周遭》《四对舞》《消遣》《棋差一招》是雅克·里维特的“试水”,但是初步建立了他的“关系学”,1961年的雅克·里维特完成了第一部长片《巴黎属于我们》,戈达尔和夏布洛尔均在其中扮演了角色,《卫报》影评人彼得·布拉德肖指出“它是新浪潮的关键文本”,这一评价更多是在文本意义上的,“没有什么比片名更能概括新浪潮运动那不言而喻的使命了——它让很多人觉得是为整个运动抠响了发令枪。巴黎真的是他们的。”
《巴黎属于我们》呈现了一种变革的活力,它以“巴黎属于我们”的自信颠覆了法国诗人夏尔佩吉的那句诗:“巴黎不属于任何人……”但是,从不属于任何人的巴黎变成我们的巴黎,新浪潮席卷而来的气势更是在雅克·里维特的作者论中得到了体现,整部电影表现出了“更多的戏剧,更多的阴谋,更多的理想主义,更多的谈话,更多的感性”,它从一个阴谋开始,从被卷入从而调查的行动展开,最后是完成“巴黎属于我们”的命名。雅克·里维特无疑构筑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巴黎:一开始的阴谋论是一个理念,菲利普口中的危险,特里所说的“组织”,胡安的死亡,杰勒德的计划,以及皮埃尔的犯罪,都是一种想象,在表象上呈现为不断被虚构之后的“实体”性边界:胡安死了,杰勒德自杀了,皮埃尔也被打死了——似乎那个可怕的组织真的制造着危险,和麦卡锡主义制造的白色恐怖一样,和西班牙长枪党实施的谋杀一样,“他们准备夺回权力”,巴黎笼罩在巨大的阴谋中。而安妮的闯入、被卷入、主动调查和参与,也是一个理念,一种象征,它以另一种方式抽身出来,从“不属于任何人”的巴黎抽身,从混乱和恐怖的故事和戏剧中抽身,从每个人都不安的阴谋中抽身,抽身的意义就在于找到“属于我们”的巴黎。
巴黎不属于我们,因为“它展现了混乱但并不荒诞的世界”,这就是巴黎的属性,混乱意味着拒绝,意味着死亡,意味着阴谋,不荒诞则是让混乱回到理性世界,让巴黎成为我们的巴黎——雅克·里维特的目的是要重塑“巴黎”,一个宽容的巴黎,一个重生的巴黎,一个自由的巴黎,当然,是一个属于我们的巴黎,在无政府主义、虚无主义、个人主义、法西斯主义、民粹主义等等毁灭之后回到新的轨道,“这里刮着西风吗?”剧中的一句台词在最后成为巴黎开启新生活的写照,就像《伯利克里》这部戏,“英雄们会各奔东西,但不会逃走……”这当然也成为了新浪潮主要成员的雅克·里维特的一种革命态度,甚至当1958年写完剧本,比被界定为新浪潮第一部作品的《漂亮的塞尔吉》还要早,只是迫于资金压力,雅克·里维特迟迟没有将剧本变成电影,后来他只得向《电影手册》编辑部借款8万法郎才开始正式拍摄。
《巴黎属于我们》于1961年12月上映,虽然这部电影没有真正实现“一种冒险的尝试,一种持续的即兴创作,一种永久的创造”的电影理论,在新浪潮处在媒体和评论界唱衰声中,雅克·里维特发出的“巴黎属于我们”的宣言却为新浪潮画上了重重一笔,而且从这部电影开始,雅克·里维特建立了“作者电影”的机制,在没有投资、没有技术的情况下,作者的努力、作者的自我解决能力成为电影成败的关键。所以雅克·里维特以及电影本身的象征意义大于电影本身,这样一种充满象征意义的行动,揭开了雅克·里维特电影的真正序幕。但是,雅克·里维特属于新浪潮时期的电影也只有这一部,当《巴黎属于我们》已经成为了现实,雅克·里维特沿着“作者电影”的线路走出了一种实践性行动,1969年的《疯狂的爱情》便是作者论极端化的表达。
“这不是一部戏剧,它是戴面具的游戏,每个人沉浸在主观性中,但是灵魂需要裸露在观众面前。”这是戏剧导演塞巴斯蒂安对剧组人员传达的一个观点,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他们总是戴着面具,但是真正的戏剧却要摘掉面具,要让灵魂裸露出来,所以思想要转化为舞台的行动,这就必须全身心投入,就必须把它当成生活。在这一观点支撑下,塞巴斯蒂安强调了作者的作用,“要找到一个统一的剧本,要体现作者的思想,要跟上作者的节奏,要通过作者的命令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很显然,塞巴斯蒂安提出的是一种“作者戏剧”的思想,也正是他的这个观点,使得戏剧完全变成了自己的作品,从而取代了生活,取代了现实,取代了爱情。
“作者戏剧”需要体现作者思想,要听从作者命令,那么它可能带来的问题是:作者成为戏剧的掌控者甚至是操纵者,他是拥有权力的人;他编织了一个从发布命令到遵守一体化的封闭系统,外界很难改变这个系统,而他自己也会变得越来越封闭。塞巴斯蒂安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戏剧的排练,但是他的这个观点也渗透到了生活中,他成为了爱情中的掌控者,把生活变成了封闭系统。但是这个悲剧并不只属于塞巴斯蒂安,妻子克莱尔也将生活戏剧化,她认为自己可以掌控爱情,她的怀疑、她的报复就像自己编织的戏剧,她也无聊地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然后录音,然后采集声音,也像是在创作一部生活的戏剧——正是两个人都在实践着掌控一切的“作者戏剧”,所以生活最终走向“作者戏剧”最极端的一步:破坏。
塞巴斯蒂安排演的是拉辛的戏剧《仙女座》,戏剧中关于忠诚和背叛、诱骗和逃亡、生与死的古典悲剧,恰好注解了现代生活中的爱情,所以当这出古典悲剧走向死亡,生活中的“作者戏剧”也走向了解体:塞巴斯蒂安终于请了假陪在克莱尔的身边,他们在墙上绘制对方的身体,他们撕掉了装饰的墙纸,他们用斧子劈掉了木门,他们将床弄得一团糟,在游戏的快感中,他们达到了疯狂,但是这不是对爱的挽救,它是爱情走向最后溃败的象征。电影的最后,克莱尔终于还是离开了丈夫塞巴斯蒂安,这是“我受不了了”之后的选择,乘坐在列车上,克莱尔的方向不明,目的不明;塞巴斯蒂安走在街上,两边的建筑想要压过来将他湮没,只有在最后照镜子的时候才确认存在。离开或者被湮没,“疯狂的爱情”在疯狂中发生,在疯狂中落幕,而那出戏剧却还在继续排练中,在观者的注目下,在孩子嘈杂的声音里,镜头中的舞台慢慢泛白,最终以刺激眼球的白色占据了整个画面——这是视觉上的完全占有,它抹除了黑的可能,甚至取消了看见的可能,和最后走向疯狂的爱情一样,一出戏剧也在雅克·里维特的特殊视觉化处理中变成了疯狂的存在。
“作者戏剧”在极端呈现中走向解体,走向疯狂,这是雅克·里维特对新浪潮的一次反思,也是对作者论的一次审视,由此雅克·里维特开始回归21岁的那条宣言,以冒险的尝试、即兴的创作完成行动——它的最重要转变是将作者的主体地位交给演员,在演员的“放任自流”中完成即兴创作,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雅克·里维特构筑起了“戏中戏”的“元戏剧结构”。电影是空间拓展、运动加持的特殊戏剧,它突破了时空,它构建了在场,当一部电影表现、表达一出戏剧,将戏剧变成内容主题和结构模式,戏剧中的戏剧便是“元戏剧”的一种建构,一方面,雅克·里维特在电影中大量引入戏剧,让戏剧的排演、讨论、改编成为内容主题,《疯狂的爱情》正在编排的就是拉辛的戏剧,塞巴斯蒂安是该片的导演,克莱尔曾经也是剧中的主角,即使戏剧延伸到生活中,生活也无非是戏剧的一种变体;另一方面,极端化的作者论逐渐淡化,导演慢慢退出,“导演的作用不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一部电影,而是扮演助产士的角色,把这部几乎带有自己生命的电影推向世界。”《每日电讯报》如此评价雅克·里维特的理念,而布拉德肖更是将这种理念和实践归结为“实时性”,“它意味着用冗长、缓慢、从容不迫、连续性的镜头,去探寻关于生活的体验。”而这就是雅克·里维特的“即兴”,当作者退出,所有人都变成了演员,他们在演出,他们在生活,他们在即兴创作。
从形式上建立“戏中戏”的结构,在实践中体现创作的“即兴”,雅克·里维特的“戏剧”模型甚至走向了游戏,他引入“戏中戏”的结构,是要打破戏剧的第四面墙,是要模糊生活和演出的界限,是要重构观看和创作的模式,但不仅仅于此,在雅克·里维特的大胆影像实验中,戏剧又变成了更具解构意义的游戏,甚至游戏也不是电影所要表现的主题,不是影像的表现对象,而是让游戏成为电影本身,电影的一切元素都是游戏的工具——这就是他的游戏模型,淡化了作者,撤掉了场景,强调了即兴,取消了意义,“元戏剧”也变成一种纯粹游戏的构建,一切都被简化为行动本身,它在“Play”之下建立所有的意义:是扮演,是演出,是玩耍,是处理,是戏弄……
1974年的《塞琳和朱莉出航记》是一个“元戏剧”的游戏。雅克·里维特把“戏中戏”变成了一个参与的对象,让外来者进入其中,从而在见证和参与中实现解救的目的,而外来者便是塞琳和朱莉。但是,雅克·里维特并不只是为了讲述一个从外到内闯入者的解救故事,他在这个戏中戏的故事里建立了一种叙事的结构和戏剧模式:当受伤的塞琳说起和“他们”有关的经历,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传说,不仅是片段的,局部的,残缺的,也有着太多的不真实;当朱莉和塞琳分别找到了纳迪尔街7号的房子,并且进入其中,这个传说变成了故事;当他们吃着魔法糖,“看见”了故事发生的前因后果,甚至发现了隐藏的秘密,他们是故事的观众;而当她们参与其中实施解救,更是从观众的位置变成了演员的角色,甚至主导了故事的结局。这一系列的演变过程就是构筑了意涵丰富的一出戏剧:戏剧由故事的来源,戏剧需要观众,戏剧需要打破第四堵墙——从魔法糖到记忆药水,更是实现了一次超越,他们从观众变成了作者,在观看、剪辑、参与、重写、快进、倒退、修改结尾时完成了戏剧的创作,而且这种创作模糊了现实与想象、真实与虚构、旁观和见证之间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雅克·里维特在这部电影中完成了更具挑战性的游戏目标:为什么要完成从观众到作者、从现实到虚构的游戏任务不是一个人,而是“塞琳和朱莉”两个人?其实如果只是一个人,这个游戏一样具有这样的意义:朱莉引出了“他们”,朱莉吃了魔法糖观看了故事,朱莉只身前往鬼屋,朱莉揭开了真相,朱莉解救了玛德琳。这是一个人完全可以完成的人物,但是雅克·里维特却以“和”的方式,让两个人出场,让两个人观看,让两个人进入,让两个人解救,这样的“出航”意义何在?在雅克·里维特看来,一个人的游戏并不成为游戏,只有两个人一起进入鬼屋,才将故事的来龙去脉展现出来,才完成最后的解救,这便是一种在场:见证让记忆在场,观众让戏剧在场,叙事让作者在场。两个人的“和”并非是简单的并置关系,它被展开的位置是讲述者和倾听者,是观众和作者,是旁观者和经历者的关系,而这更是对游戏模型的深化。
1976年的《决斗》是一个“元戏剧”的游戏,悬疑故事是一个外壳,神秘阴谋是一个象征,里面的杀人、打斗,也都在夸张中成为了戏剧,而戏剧之外力量的介入和破坏则是重要的,当观众成为了主角,墙彻底坍塌了,二加二也不再等于四,七八九五三六二,可能都是答案,或者早就没有了固定的答案,甚至“二加二”也只是一个雅克·里维特式的游戏,于是“决斗”变成了观众型演员和神秘主角之间的决斗。《诺娃》也是一个游戏,没有观众,也没有演员,没有形式上明显的“戏中戏”,或者说,所有人都可能是观众,都可能是演员,所有的演出都是一出戏剧,在戏剧的构建中,死者在呼吸,笑着死去,乐队进入画面,雅克·里维特将画面中身体的运动变成即兴的表演,将空间中留下的痕迹变成即兴的创作,将对话和自语变成自由地行动,一切都是表演,都是游戏。作为其雄心勃勃的“平行生活场景”计划的四部曲,《决斗》和《诺娃》之外,《幻爱钟情》是“生者对死者的访问”构建的游戏,对于这个计划,雅克·里维特说:“这并不是要退回到默片,也不是哑剧或舞蹈编排:它是别的东西,在其中身体的运动,它们的对位,它们在银幕空间内留下的痕迹,将成为场面调度的基础。”
在《旋转的木马》中,雅克·里维特构建了一个“被卷入”的游戏;《真幻之爱》里,生活也变成了“最后一场戏”,《北方的桥》更是通过城市地图的“拓扑学”解构完成了命运的游戏。决斗是游戏,复仇是游戏,命运是游戏,爱情是游戏,生死是游戏,当一切都被游戏化了,它可能带来两个问题,一是在一切都是即兴的创作中,游戏一直可能持续,于是电影会变得冗长,35毫米和16毫米两种镜头拍摄的《疯狂的爱情》持续了4个多小时,《塞琳和朱莉出航记》的长度“只有”3小时9分钟,1971年的《出局:禁止接触》长达12小时40分钟,由于放映困难,它几乎无法在电影院上映,后来,雅克·里维特“妥协式”地推出了另一个版本《出局:幽灵》,全片被删减至三分之一左右的时长,但也超过了4个小时……而在雅克·里维特看来,极端的长度就是一个意义整体,“它们几乎可以永远持续下去。”这一问题导致的是第二个问题,电影在何处终结?即兴意味着没有约束,也不会立下开始和结束的清晰边界,那么导演在哪里?是不是他们必须消失才能让演员即兴?作者在哪里?是不是作者的退场才能让观众自由?
这两个和“元戏剧”有关的游戏问题其实在最长的电影《出局:禁止接触》中真正成为了问题,而雅克·里维特也试图找到答案。雅克·里维特经典的“戏中戏”结构依然存在,一个剧团在排演《七雄攻忒拜》,另一个剧团则排演《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即兴创作依然存在,从莉莉“颤抖的合唱队”到托马斯“普罗米修斯”的表演,颤抖尖叫的声音和挣扎扭曲的身体构成了即兴的道具;而且,电影的叙事也是充满了从形式到内容的戏剧性元素:每一集都有标题,“从……到……”便是一种从一个角色到下一个角色的连接;从第二集开始,开场是轮播的黑白照片,它们是对前一集部分情节的回顾,带着打击乐声出现的静态图片提示着“前叙述”,之后黑白的电影也是连接着前一集的结尾——由皮埃尔·祖卡拍摄的每集15至28张照片,便是雅克·里维特的一种被连接的叙述策略:从黑白开始,从结尾出发,前叙述之后便是彩色的“后叙述”,中断的电视剧结构,连接而成为一部电影,这是一种叙述结构上的“戏剧性”安排。
在两个戏剧团体排演戏剧之外,另两条发展线索也是戏剧的展现:“聋哑人”科林在街边吹口琴“乞讨”的故事充满了戏剧性,弗雷德里克不断设置骗局骗取钱财的故事也是戏剧的表演,科林和弗雷德里克的戏剧表演出现在现实中,和莉莉、托马斯排演的戏剧相比,他们更多开放性,也更多即兴感。雅克·里维特设置了两种戏剧类型,在剧场和现实中发生,但都带着解构和即兴的特点。但是,当“十三人”的线索逐渐浮出水面,雅克·里维特以外在的两条线索开始了对封闭式剧团排演解码、重新编码的过程,尤其是科林,他在黑板上“计算”出了13的答案,他查找到了巴尔扎克的小说《十三人的故事》,他进入波林“机会转角”服装店,又以记者名义问托马斯关于“十三人的故事”,之后科林还为瓦洛克提供了关于“十三人”的信息……可以说,科林就是以一个作者的身份编码了“十三人的故事”,他让小说文本走向了现实世界。
编码是一次进入,编码是一种行动,编码是一次开始,科林的进入、行动和开始,的确对“十三人的故事”来说,创造了一个新的文本,但是在解码而编码之后,科林的作者身份遭遇到了再解码,始终处在神秘而真实中间地带的“十三人”,出现的名字就是“皮埃尔”和“伊戈尔”,他们出现在波琳的口中,出现在托马斯的对话中,出现在莉莉和露西的交流里,在被反复提及的话题里,他们或者是这些人的朋友,或者是其中的丈夫或情人,他们也许在墨西哥从事秘密行动,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但是皮埃尔出局了,伊戈尔出局了,“十三人”也遭遇了出局,在科林不断编码而深入了解“十三人的故事”的时候,它的浮现便是它的消失,它的意义便是它的无意义,它被编码的同时也在解码。正如科林问波琳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是十三人中的一员吗?”波琳回答说:“好像是11个。”第二个问题是:“你是十三人中的一员吗?”波琳的回答是:“第十三个回来了,仍然还是第一个。总是只有一个。”这两个问题都呈现为答非所问的状态,或者说,波琳的答案故意消解了问题本身,这钟消解也取消了“十三人”的神秘性,甚至它在“第十三个”就是“第一个”的循环中变成了游戏。
雅克·里维特对于意义的消解,并不只是“十三人的故事”的无意义,在近13个小时中,故事的逻辑始终没有被建立起来,叙事的结构始终没有完整性,戏剧、骗局、神秘组织、即兴表演,都成为了文本和叙事本身,要从叙事探究背后的意义无疑是一种二分法,它预设的是主题,是中心,是逻辑,是因果,而雅克·里维特就是要推翻这些预设,“第十三个即第一个”就是一种游戏中,科林也不是作者。在漫长探寻意义的观影中,观众似乎也成为了神秘的“十三人”成员,但是最后又无辜地被雅克·里维特推了出来,宣告了“出局”,但是在戏剧、游戏意义上的行动并没有走向“出局”:最后的镜头是玛丽站在圣女贞德的铜像下面,仰视的画面中她在四处观望,似乎还在寻找那个偷走了100万法郎的雷诺,6秒时间,电影戛然而止,却是另一个起点,甚至是无止境开始的标志:继续寻找,继续观望,继续等待——继续行动,“它是一个象征,需要做点事行动起来……”
雅克·里维特似乎也被困在这个没有结局只有象征意义的游戏里,也在“出局:禁止接触”的自我警告中,但是“出局”似乎也是雅克·里维特的一种探索,“需要做点事行动起来”的真正意义就是建立一种自由——直到1991年《不羁的美女》,雅克·里维特才在不取消即兴创作的“游戏”中命名了自由。近四个小时的236分钟,超长的时长依然是雅克·里维特的“不羁”,而一幅画从理念到文本,则在疯狂中上演,“它的词根是疯狂”,但是在这部电影中,雅克·里维特竖立了一个清晰的终结标志,那就是自由的抵达:画家弗伦霍菲尔看见了灵感和激情唤醒的疯狂,他要的是“那看不见的东西”,是线条,是笔触,“没有人知道到底笔触是什么,而我却在追求,跑啊, 跑啊……”要获得这一切就必须打碎表面的东西,“我要灭了你,你将会崩溃。我们看看你还会剩下什么……”而对于玛丽莲来说,更是疯狂,她成为了“不羁的美女”,“你怎么画是你的事……让我作我自己。让我找到自己的方位、自己的动作、自己的时差。”
玛丽莲的疯狂是把自己还给自己,似乎和弗伦霍菲尔走向相反的路,一个是观察,一个是被观察,一个是取走,一个是夺回,但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完全一样:不羁的画家,不羁的模特,组合成一幅不羁的画作。于是创作也是即兴创作,但灵魂在共舞,精神在对话,疯狂遇见疯狂,不羁面对不羁,在创作不断推倒、重来中,在自我的不断毁坏和新生中,在爱情的不断折磨和疗伤中,它的必然终点就是结束了。结束不是意味着画作的完成,弗伦霍菲尔和女儿将画作砌进了墙里,“它并不存在,我只能见证它的结束……”存在,是因为它是永恒的艺术,不存在,是因为它无法还原为一种物,存在而不存在,是对画作物化的一种抵抗,不存在而存在,是对艺术之疯狂的一种永久纪念,最后,画外音响起:“我就是玛丽莲。”这是画面外第一次出现自我的声音,第一次完成了自我的命名,像那一幅画,“它的词根是疯狂……”而重点是自由。
游戏必将结束而回归戏剧,疯狂必将演绎为一种自由,作者必将和演员同时在场,雅克·里维特的“元戏剧”在禁止和出局的双重否定中其实走向了一种肯定,正如《北方的桥》中所表达的,“空手道的技巧是和假想的敌人战斗,需要完全释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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