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会狗刨,不会蛙泳和蝶泳的我自己
老梅坐在台阶上,刷视频,没细看,三秒一个,里面传来一口方言,婆婆妈妈的。我见状一屁股坐下,从黑色制服内层掏出一根烟,点上,夹在中指和无名指尖的烟蒂,深吸一口气吐出烟圈,压几分内心的焦躁。“小娣呢?”老梅戳戳天,想要捅破,“还在上面忙呢。”“都不下来喘口气。”老梅翻个白眼,“你又不是不了解她。”裤子口袋半掉着的手机,“老婆最大老公第二”地唱,“妈的”,我把烟头摁灭在石阶上,确认弄灭了,踹飞到停车场车子底下。“走了”,“嗯”,老梅点点头,示意马上来。 等着电梯来,把马甲向前拉拉,进去,验证指纹,按下楼层,七楼。和我一起的,还有个安静的机器人,开始来上班,对它还挺好奇的,盯着看好久,它头上的显示屏会提示楼层,替它按好,它会自然“滚”下去,它一般走客用电梯,人多的时候,就上我们这边的货梯,我们明明是人,坐的却是货梯。 李经理抱着膀子,站在阴影里边,整套黑色条纹西装裤印在身上,几乎分不出人影,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就在那里,装着几乎要洞瞎他人的目光,等你经过时,阴阳怪气来几句。我推着布草台,从他旁边滑过去,头抬也不抬。“你又抽烟,我抓着你几回,还迟到,今天扣你100。”“噢”,我抬起眼睛,毫无表情直视他,努努嘴,示意接过手里的台子。反正一天也就200来块,都扣一半了,不如旷工一天,落得清闲。他显然被我出乎意料的举动搞愣了,一时犹豫,不知道接不接。“李经理,不好意思,我们继续努力,早上还有好多房间没收呢。”老梅轻快几步,接过脱钩的布草台,举起小巧的黑色对讲机,“我们走啦。”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待到走远,老梅撞撞我的肩,“干啥这么较劲,经理也就能管管我们,可不得耍耍威风?”我耸耸肩,不接话茬。对讲机传来前台“7341退房”的提示音,“收到”,老梅从身上摸出一张卡,刷开房门,抱出一大团比她高的床单、四个枕头。“大床房就一个人,配四个枕头,长四个脑袋?可真奢侈。”我在一旁嗤笑。“那可不,半边脑袋枕荞麦,半边睡绿豆,还有一个蚕丝和米酒。”“米酒是什么鬼?”两个人打打闹闹,就把活干完了,她去抱脏床单、被套、枕套,我去套新的,再检查下卷筒纸,洗漱台上的梳子、浴帽、牙膏、牙刷和贝壳碗里的小肥皂,夏天还有电热蚊香盘里的一次性蚊香片。有些尊贵的客人,还得单独送上一整盘水果,这个活一般是李经理去做,首先,他总得干点什么,其次,他认为这和坐头等舱一样,有可能借机结识建立一些人脉。当然,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客人都不在屋里,所以你面对的,就是乱七八糟或整洁如新的房间,空对空气。 老梅在隔壁房间收拾,“那个杂碎”,她喜欢这么骂不守规矩的客人,比如吐在地毯上,留下一滩污渍,客人即使赔钱,清扫的活,我们也要干,增加工作量不说,还不会额外加钱,因此我们都称它“狗屎工作”,很显然,今早“杂碎客人”的分量超标了,老梅在隔壁忙不出来,先用扫帚扫,再用吸尘器吸,最后用干净抹布一点点攒干,务必保持“原样”。地毯早就随一任任客人磨得灰不溜秋,哪有什么原样。 我在另一边乐得清闲,只要偶尔带着点耳朵,听听隔壁的声音就成,老梅肯定正弯着腰,弓着背,拧着吸尘器,来回清洗,可能那块的毛都被薅秃了。我躺在这边客人的床上,反正等会都要掀起来换一床,头枕着双臂,黑色大理石桌反射的亮光,闪花眼睛,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趿拉黑色绒布鞋,随意拎起闪光一角,原来是一张对折的硬纸,有一定厚度,立得住。一段写着“即使不曾被任何人阅读…只要写下这样的文字…就有着如释重负的力量。”“她是个作家吗?”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你晓得个球的作家啊”,老梅如果在旁边一定会这样回我。下面一段歪歪扭扭的字体,“时间足够拉长…那些难捱难耐之事,都会像衣带渐渐褪色…每当这样的念头想起…足够宽慰我”,“励志,难捱的日子?”两段都摸不着头脑。我把卡片掉个头,后面是一半的插画,下面有牌子标识,不认识,但是好像在大商场见过。重新给它放好,不怕客人以为你弄乱她的东西,我们是在收拾、整理,必然会引发一些,诸如再次摆放的秩序问题。旁边五颜六色如印象派画像的本子,我忍住几欲打开的冲动,坦坦荡荡摆在桌面的折纸供人随时可阅,带着花里胡哨封皮的本子,既像美丽毒药,又插着一张禁止观看的警示牌。
窝进乳白色老板椅百无聊赖,梅姐可能进展到跪在地毯,双手杵一块布,按压挤水的阶段。手里把玩的纸片漏出一丝红光,不得负重十公斤以上重物的电视柜上丢了件衣服,胸部钩针的蕾丝,下摆尾的薄纱,细若无物的吊带,一看就被人穿过,扔在这里。我像碰到一条嘶嘶吐着热气的蛇,踱步到门口,老梅听见我的脚步,抬起与地毯搏斗的高贵头颅,疑惑地问“这么快搞完了?”“没有,有点热,不想搞了。”“什么热,你就是懒,真是没救了,算了,我来吧。”她甩甩手里的抹布,径直走到另一个房间,首先遭殃的是洗漱台,然后是电视柜,眼见沾了呕吐物酸水的破布即将靠近丝质睡衣,我眼疾手快拎起来,甩到床上,“咋了,金贵衣服?”老梅埋着头,说完继续干活,一口气擦到床头柜,“好了,搞完了,你把东西换换,我出去了。”隔壁房间的污渍留在原地,我们一般就这样,搞得过来就仔细搞两下,没时间就糊弄下放着,她得猫进个房间,和小娣讲几句,交换下李经理心情好坏的情报。
我把房间里的三件套换好,合上门,故意在走廊的地毯上露出脚步声,即将路过一间半掩的房间,小娣霍得一下窜出来,瞟了一眼,见是熟人,“李经理在后面”,她不理我,径直钻进去,“梅姐,我一个星期回去一次,结果他根本不管儿子,还在网吧里打游戏。”“你得狠狠骂骂他,教他做人。”我坐到铺设得一尘不染的床铺上,抓起黑色小圆桌上的青李子就要啃,“别,会被李经理发现的!”被打断,小娣一下子忘记自己讲到哪里,“你说到你老公打游戏,不管儿子”,我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要帮她回忆,特别是李子喂多了,挤在口腔,腮帮子容易发酸。“看到你吃,我就泛酸”,老梅吃不得带丁点酸味的东西,我们都嘲笑她,是金贵小姐,只能吃齁甜的阳光玫瑰。“我能干嘛...我陪他在网吧坐着,毕竟一个星期没见了。”“是五天。”“就你这个秀才清楚!”自从小娣知道,我除了和她们一样打麻将、补觉、八卦之外,偶尔还会翻翻书,就给我起了个“秀才”的外号,和水果一样带酸。“小娣,你得劝劝他,毕竟你现在上班的地方又远,一个星期就回去一次,管不到儿子,他也不管,咋办噢。”老梅娓娓道来劝她。我最开始来,经常为小娣打抱不平,义愤填膺,只要她出去上班,她老公下了班就回自己家打游戏,也不管小孩,小孩的成绩都在班级倒数一二名了,小娣愁得眉眼耷拉起来,一醒来就去干活,免得想这些烦心事,她老公和没事人一样,该玩游戏玩游戏,婆婆带娃,说起来就是,“我跟他玩不到一块去”,生娃之后带他长大就是任务,男人怎么可以看得见,却感受不到,甚至不去承担和分担压力呢。他太钝了,感受不到周围微妙需要迎合的压力,真幸运。 老梅的老公也差不多,一个月里可能有一两个小时特别需要儿子,需要亲亲抱抱,其余时候,就在自己设下的书房里,有文件要写、工作要赶,证书要考,学习要学,成年的男人还有学习任务大过天的想法,带娃的亲妈可以一起打配合,“别烦他了,他最近蛮忙的,我来吧”,来着来着,就变成媳妇和婆婆两人的独角戏。小娣窝在落地灯下的沙发,脸上留着叹气过多的余韵,话语停顿片刻,眼神不自觉地望向我和老梅,我能被她如此倚靠,可能是平日里听她抱怨多,掏心掏肺傻乎乎地听,再拿书里的例子给她分析,她攫取其中有道理的几句话,反复咀嚼,回去践行,败兴而归。在她的描述中,她老公简直就是个油盐不进的铜豌豆。老梅会恰到好处地附和几句,再搜肠刮肚倒倒自家的苦水,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妄图用言语解决一个男人。讲得多了,我怕恨不得一气之下,告诉小娣,这百分之百是她老公的问题,人不能改变的,不如换个人吧,挑拨夫妻感情可是比拆十座庙还折损福气的事,我可管不了,于是学会装聋作哑,听听,走走神。 走道里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我立马跃起来,大臂一挥把床铺抹匀称,“走”,小娣比我反应还快,已经抓着一把洗漱用品,站在洗漱台前,念念有词,“嗯,这里齐了,那里是新的。”老梅动作略显缓慢,才刚刚站定,抓稳推车,李经理瘦小的影子就显现在门口,“你们怎么半天没搞完?监控显示半天没动。”“马上好,马上好”,老梅挂着笑容,朝李经理点点头。经理迟疑片刻,似乎听进去解释,顿了顿尖头皮鞋上莫须有的泥,转过身走了。等经理如风一般的身姿远去,小娣才敢从洗浴室探出头,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李经理平常总得在房间里走走转转,提六七个问题,骂我们几句,今天是什么风,把他吹跑了? 我在七楼忙活,收被套枕头,抱着一大堆脏物件要往布草台堆,别在腰间的传呼机传来滴滴嗒嗒的杂音,那是老梅发给我的摩斯密码,意思是“有急事,速来!”别人都是一长一短一长,老梅哪有这么精准的把控力,她往往薅到手边的东西就直接敲,先两声轻的,再就是重重砸下,我也佩服她,每次上哪找这么多发音设备,她神神秘秘地说,前阵子,跟着儿子看了个探索发现栏目,人家随手锯根竹子,打孔都可以做成陨,这算什么 。她肯定送儿子学架子鼓学疯魔了。但是这招忒好用,李明根本听不出,不然他那和低空俯视的蜻蜓一般瞪在高度近视眼镜片后的眼睛,时时猫在背后聆听的耳朵,哪可能被绕过。 我一脚油门刹到三楼,她们这次换了位置,躲在保安室里嚼舌根,“看他,都在那里转悠半小时了”,老梅见我来了,激动戳着屏幕,“别给大哥屏幕戳花了,看不着八卦了”,她们几个堆在一把靠背椅上,我在边上捡了个板凳,直挺挺坐着,不爱凑一块儿。李明那小子,早晨见就戴了个暗纹金丝的领结,黑色夹克一套,活像个老干部,他在七楼廊厅走了走,停了停。“他在干啥?”“像是在等人。”小娣肯定说道。我翻了个白眼,还用她推断,“问题是在等谁?”“不晓得。”我们这酒店是国企投资,说是国企,企业基本垄断了一个县的经济,政府财政紧缺,都指着它掏钱发工资。它除了承接中小学研学、团体旅游、公司新人培训,最主要的业务来源就是政府,人群觥筹交错,李明谁没见过,说是市长、副市长都不为过,谁能让他犹豫犹豫迈不开腿。 只见电梯门缓缓打开,呼啦下来一大群学生,插耳机蹦跶的,呼朋引伴敲门的,最后下来一群背着双肩包的人,三四成群,各自分散进屋,都在同一楼层,说话时,还指指监控。她们下来时,李明躲在一旁,等其中一个穿着盘扣新中式上衣、缎面黑色刺绣裙、黑色尖头鞋的女人踱步进门,李明在门口约莫候了十分钟,标准的三声扣门,端着一盘水果,“客人您好,给您送水果来了。”没人应声,他再次三声,门才从后面缓缓打开,监控的位置刚好能见到女人饱满的额头,两边虚虚实实的头发,发际线偏高,刚好扎发髻,斜插根玉簪。 女人换了衣服,示意李明给她,李明不好进门,双手递上水果盘,还不肯走,聊了几句,看口型,主要在介绍水果,云雾缭绕山间的青李子,本地一口吞的葡萄,浓郁的芒果,钾元素丰富的香蕉,平常他只介绍到前面,毕竟本地特色就那么几样,后面纯属没话找话。女人斜靠在门上,投下的阴影有几分疲惫,又聊了几分钟,她关上了门,李明先是在门口愣了几分钟,像是思考什么,就直接坐电梯下楼了。 再去收拾房间时,我让老梅专门把这一间留给我,到了门跟前,号码挺熟的,是那个有便签纸、穿丝质内衣的女人。李明还特意嘱咐我,搞利索点。“噔噔噔”敲了三声,无人开门,她们一般早上就出去了,早出晚归,我从工作服里抽出万能卡,刷开房门,把一罐洁厕宝拿出来,打开盖子,丢进水箱,罐子歪在一旁,按下放水键,哗啦啦冲出来比天蓝色更深的颜色,蓝色的硫酸铜。读书时候,不喜欢化学,做高锰酸钾实验时,左手手腕被试管烫了一个印子,现在刷开袖子还留着,就只记得蓝色的硫酸铜,镇定暧昧缠绕的蓝色。我就靠着玻璃门,没抽烟,抽了味散不出去,容易被投诉。马桶里水位升到平面高度,再按一下,散逸开来的纯蓝色再次流逝,又被填满,看不够。怎么也看不够,满了再冲,足足站了半个钟头。 如梦初醒,发觉该搞卫生了。房间挺干净的,水果整整齐齐摆在黑色小桌上,土葡萄只剩个杆撑在那里。我下意识望了望垃圾桶,黑色塑料袋里残留一丝青皮和籽,她没听李明的建议,还是吐了籽,籽那么细,那么小,从她小巧的嘴巴里。她可能随意坠着藕粉色吊带,湿漉漉的头发,等风干,把几个枕头一齐丢在躺椅上,大拇指踩住落地灯垂在地面的开关,清脆的一声,暖黄色的光填满空间,还有一大片阴影,在玄关的右边,那里可以藏个人。我走过去,猫着身子,蹲坐在柜子里的密码箱上,把柜门拉上,确实可以。我把摆在长长电视柜上的睡衣拿下,轻柔的手感携带刚离开身体的温度,拎起细瘦的丝带,撑不起乳房的重量,两下对折,又给她摆在床头起的位置。在洁白床罩的映衬下,第一眼便可看见。 摆在大理石桌台上摊开的日记本,像散发着芳香气息的一坨肉,而我就是那只苍蝇,无头无脑地撞上去,8月27日,8月28日,每天都记。“昨天晚上领导开会,要我们重点翻这些单位的账,骂我们在搞什么事,没方向还在瞎找。周一早上说去看项目,周三晚上就要交成果,那些单位周一下午才把账抱来,一摞摞,摞得比人还高。我看完一卷,结果上面的资金没拨完,项目金额不够大,白看了。”就看了一篇,不知道在说什么,蝌蚪字歪七扭八,还有些认不得。心跳得有些快,赶快阖上封皮,又想起它本来就是开的,翻了几面,找不到原来的页码,想了想,她可能也记不得,作罢。 脑子里全是些“周一周三”,搞不明白,我给老梅发了信息,喊她下班一起去游泳,她说孩子牙齿磕破了,得赶车回去给娃治牙齿,我琢磨一个牙齿没必要这么紧张,她解释道是换过一轮牙齿,新的牙齿了,磕破一点不治好,牙齿会坏掉,要拔掉这颗牙齿,种出种植牙,就是没有牙龈的假牙,年纪轻轻就少了颗牙齿,多可怜,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我没有给小娣打电话,没必要,她肯定也要回家,我一个人去。 换上放在宿舍里的凉拖,提着塑料袋,里面放着绿色全包裹泳衣、泳镜和毛巾,还有一瓶水。灯光昏黄,路过美食街,折耳根烤土豆、烤鱼、烧烤摊,店门口堆着许多盆绿植,茉莉花、三角梅、发芽的牛油果种子。要走半个工字型,才能到文体中心。外面的监控显示人不多,领了号牌,先把长裤脱了,套上游泳衣的裤子,再三把两把把内衣和上衣脱了,把泳衣上摆提起来,一把套上,后背有个纹身,不想被人看见,万一戳到李明那里,容易多事。 穿着包裹整个身体的墨绿色泳衣,我想顺着梯子下去,有几个小孩在横杠上挂着,我等了等,喊他们让一让,站在齐大腿的水里,拍拍水拍到肩头和背上,暖暖身子,用手拂开泳镜里的雾,头钻进去,探出来,手向外滑,腿在里面乱蹬,游累了,就仰起头,漂浮着,盯着泳馆高耸的顶。游不了多远,小孩子穿来穿去,老撞上。 爬起来想换到两米的泳池去,望见个熟人,正准备打招呼,发现他正蹲着跟一个女人讲话,泳池老板高高瘦瘦,脸上有点高原红,估计喝得有点多,整个人低低蹲下去,我好奇,小县城泳池里,谁不认识谁,老板几乎个个都认识,谁还不是带官带职,有权有势,退休的公安局局长还在儿童泳池教一众女士蛙泳呢,他怎么这么细心蹲得低低的,直愣愣望着女人。女人侧脸迎着我,跟他讲了会,笑了笑,从他手里接过两三粒葡萄干,一转身,潜进中部的赛道。红黑绳子划出的赛道,一般都是男人的天下,有个蓝色泳衣的哥,一口气能憋几分钟,在水下像鱼一样游曳,泳馆雇的几个教练,每次看到他在水里,像看明星似的,“看,就是那个哥,超猛的”,他们连杆子都无暇撑,几个在手里教的学生,放着自学,先跑去看哥潜水去,经此一役,大家都知道中间泳道是高手的赛道,基本不沾。 这个女人上面是深V粉黑相间,中间的V用薄纱遮着,下面是高开叉,秀出一双有力的腿。她均匀吐气,浮沉,一下一上就是半边泳池,趴在岸上,取下护目镜,原来是她,还是神秘的七楼女士,或者说便签纸女士,抑或是日记本女主人。只见她休息片刻,喘了口气,转个身,又扎进水里,一百米一会儿就被她游完了。我的心里升腾出一股情绪,佩服有,嫉妒有,羡慕有,好事全让她占全了。我到现在还只会狗刨呢,和几个男同事一起下水,他问”你会什么姿势”,我说“没什么姿势,就会游”,他见我浮着脑袋,腿乱蹬,摇摇头游开了。怎么了,又不是谁天生就会游,我既没有爸爸教我,也没钱请教练,保持个每年都下水的频率,能游就可以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拿着上次找公安局局长蹭了一半的蛙泳腿,在泳池底下给老板招招手,“老板,你帮我看看我的蛙泳腿练得怎么样了,还有手怎么滑呀,感觉连不到一块去。”老板顶着高原红的脸,眼珠子乱转,好像急着要走,还没等我游完,就拿手比划,“游得挺好的,就是蹬完腿要停一下,你,要不看看她怎么游。”老板指指她的方向,我热情回了句,“谢谢老板。”心里有点不受重视的沮丧,反正一直是这样。 练累了,我在隔离绳上趴了会,泳池旁的小哥,示意我不要扒拉绳子,我换成仰泳,说是仰泳,就是头发全浸入水里,躺在水面上,要沉下去就动两下,红掌拨清波,不沉就飘着,想心事。耳朵可真奇妙,两只都入水,没有遮挡,也不会进水。有时候下午十分,头顶一半的玻璃房会折射水的波纹到顶上,一晃一晃的斑点,晃得人心安。耳朵里是泳池小孩的杂声,却隔绝了其他的声音,静得很。我一段用半成型蛙泳,游累了仰泳,最后狗刨,总算到了泳池边,她躬个身子,歇息在岸边,像蜷曲的虾,又像轻盈的鸟。我在旁边暗暗想,“在日记里,你还不是焦虑得要死。”面上,我鼓足勇气,轻轻拍了下她的膀子,“小姐姐,可不可以教我下蛙泳手,我学会腿,手还没学会,两个连不起来。”她迟疑几分,“好”,“我游给你看下”,“嗯”。她见我游完,眨眼游到旁边,边说边比划,“你主要是没有游完停一下,要停一下,借助之前的浮力,在水面飘下,这样比较省力气。”说完,她示范性游了三个,在水里,朝我点点头,粉色泳衣的她沁在水中央,为了保持定住,不时踩几步水,见我点点头,仿佛在说,懂了,她放心地窜进水里。我胸中的郁志疏解了些,反正明早还会上班。 入秋了,门口的水上游乐园在夜里如鬼城,新人入职培训,脖子上挂着卡牌,穿着蓝色短袖和长裤的少男少女,入住的第一天,深夜十二点还在拍同伴的门,被旁边客人投诉好多次。那天刚好轮到我值班,觉还没睡两分钟,就一个电话,再十分钟,又一个电话,我爬起来,冲到座机跟前,“喂!”嗓门略微有些高,“喂?吵到你了吗?麻烦你提醒下隔壁7343的住户,让他们拍门小点声,谢谢了。”客气又疏离的语气,怕惊醒电话这头的我,我睁大眼睛,清醒几分,调子软下来,“不好意思,黎女士,这边马上跟他们反馈下。”“噢。”她似乎有些惊讶,我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入职培训的时候,有一课是背百家姓,经理每天都要抽背,谁卡壳,中午就免一顿饭,所以我们都记得负责区域客人的名字。”“噢,这样呀。”那头的她似乎展露笑颜,纾解困惑的眉,“那就麻烦你了。”她一再道谢。“没关系,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好的,再见。”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作为客人,结束通话。坐在宿舍床板,给隔壁打电话,没人接,在恶作剧拍门呢,接了,也不顶用,今夜值班的分管领导是李明,我给他打了通电话,他估计在外面喝酒,语气飘忽不定,“嗯?什么?嗯……好,你去做吧。”和醉鬼没什么要交流的。 我把李明经理的铭牌别上,换上挂在宿舍,开会穿的短裙,坐电梯到七楼,两三个男生女生正聚在一起嬉笑,我冷着脸,“麻烦各位保持安静,现在是休息时分”,不用过多解释,她们的笑脸僵了一下,尴尬地松开,打了个招呼,“拜拜”,各自刷开房门进屋。入职培训的新人,有一定概率会被分配到酒店,这几天已经有一个女生在前台实习,穿着服务员工服会被轻视,换上黑色的制服,挂个铭牌,她们就会重视起来。毕竟还是刚从学校毕业,被驯化的学生,最怕教导主任类似的穿着,还没有社会资源供她们作乱。我没有给她回电话,万一睡了呢,在一如既往煞白的窗套里,有一个粉色睡裙甜甜的女人,沉沉睡去。 暑假结束,红扑扑脸蛋来游学的小学生,成群结队离开,我们收拾完客房,又偷摸聚在保安室,保安室完美实践在读的福柯所描绘的全景监狱,在小小的监控器里,一个人上电梯又下电梯,再到门前,一系列连续的动作,暴露了他忐忑的心思。王队长递过来一瓶水,我准备递给老梅,“给你的”,他努努嘴,他最近表现几次了,我们眼睛盯到哪里,他就把那个画面放大,我转手递给了小娣。小娣红肿眼泡,从食堂顺了个热鸡蛋敷,马上要放大假了,她妈妈有点不舒服,她想回老家看看,老公认为过节得先去他们家,提点礼物,拜访下自己爸妈,两个人吵起来,男人一下子压在她身上,给了她两拳,把眼眶打青了。老梅磕着瓜子,说道“你傻呀,你就让他,先去他家再去你家呗,中午去晚上走,把他们的嘴堵住。”“他会开车,我不会开车,谁知道之后什么时候回去,每次说回我家,他都说要在家学习,躲着不去,这次要去,他又找别的理由。我这次就是不想让了!”“那能怎么搞?离婚啊。”“我的娃出去玩每次拉着我们的手,一人牵一只,喊爸爸妈妈,离了,他多可怜。”老梅叹口气,把她手里的水瓶拿过去拧开,让她喝两口。“快看李明”, 我不动声色把话题盖过去,裹脚布都没家庭连续剧长。李明提着个黑袋子,“噔噔噔”,敲她的门,声调很急,连水果都没带。第一遍敲没人开,第二遍他整理了下脸上的表情,“黎小姐,麻烦您开下门,我是酒店的李经理”,门才从里面打开。 李明走近几步,把东西往前一伸,坚硬的四方盒,看起来是瓶酒,黎女士开了门,见着一个黑袋子,看都没看,就往外推,“这样不合适”,“没什么不合适的,您辛苦了。”黎女士的力道显然比不上李明,眼看酒就要越过三八线,黎上来点气,手一松,身子一闪,李明抱着酒一个趔趄,差点跌进房里,显然他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这样不太好吧,黎某某”,他的声音硬邦邦的,挤出来几个字,是她的名字。“没什么不好吧”,她学他说话,看他一脸愠色,笑了起来,两个酒窝一抖一抖,可爱得紧。李明瞥了她一眼,提着酒,跨了出去,胸口暗红底的领带一甩一甩。 “干得漂亮”,被李明压迫的几个保安,个个乐见他吃瘪,“少见李明对一个女人这么热衷,有点意思”,“怎么不可能,我们队长还从一而终呢”,小队长挤眉弄眼,看看王队,又望望我。本来愉悦的心情,胃里像是塞了只鸽子,毛划到心脏。老梅不用抬头看我,都知道我什么状态,“走了走了,继续搞事”,拿胳膊肘捅捅我,“快走。”我一出门,忍不住,“男人真有意思,就在他们的位置上坐了坐,就以为你对他投怀送抱。”老梅耷拉着脸,严肃地教育我,“谁叫你老拉着我们往保安室跑,一天天看监控,怎么一下子这么热衷关注李明,人家当然有想法。”我被说得一鼻子灰,心里怨气没地使,鬼使神差走到7341的门口,想了想,去布草间举了两个毛巾,拿万能卡刷开房门。 果然没人。我一只胳膊晾毛巾,另一只手翻开合上的日记本,“楼道果然有监听,他们最近知道我们这边可能查出些问题,天天来找我,毕竟那个证是我取的。不是车上四溅的鸽子血,就是车厢后面的两箱酒,谁知道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赶紧收尾,回去。”别的字眼如水般流走,唯有“回去”二字攫取眼球,“好吧,要回去了。”不知道失落的心情从何而来,又准备流向何处。 有人在门口刷卡,我立马关上日记,跑到厕所门口,她开门,举着一碗土豆折耳根,见我有些错愕,“黎女士,早上清理浴室,忘了换新浴巾,另一个同事提醒我,我过来放一下”,像是解释又像掩饰,她望了我一眼,走进房里,坐在黑色大理石桌前,继续吃土豆,香气溢满整个房间,“祝您用餐愉快,晚安”,我带着笑意退出去。 后面几天,我都没看见黎彤,她基本早出晚归,和我们的服务时间基本错开,听说她们做的项目在收尾,是老梅听到李明在二楼经理休息室,跟电话里的人神神秘秘说的,“有些线索不便多说,她们可能准备移送了。” 吃了晚饭,沿着酒店和河边散了一大圈步,回来顺着负一楼的停车场,走到下面,看见黎彤她们开的车,靠近门口的车位一般是留给领导的,领导的车归笼,意味着她们已经回来了。我快步走两步,使力推开隔离门,熟悉的胖厨师推着堆得有两层楼高的布草台正要出去,我侧身避让不及,只得先帮他把门拉着,让他推出去,再进门。只是有些好奇,一般我们就在同楼层整理布草,整理好了,再送到楼下,一般不会费力推到客用电梯,隔离门的弹簧力道大,非要一个人推布草,一个人拉门,才能顺推出去。想到这,我走得更快了。 在等电梯的间隙,望着头顶的银色箱式通风管道,老式的港片,被追逐的人总会打开一个空隙,引体向上钻进去,爬到合适的地方再下来,我目测了一下,太窄,别说一个成年男性,我都钻不进去。“要不先去看下监控” ,这个念头冒出脑袋,就被按下,上次王队的小跟班,李队可是明里暗里暗示我,“少读点书,书读多了,会把脑子读坏掉”。是啊,有什么用呢,她读到研究生毕业,那么会游泳,会查账,还是会焦虑,还是个小职员,还是每天背着电脑,沉默地早出晚归,没有救赎,遍地都是忍耐。电梯的数字还在缓慢上升,门打开,送货机器人发出可爱的声音,“麻烦等等我”,我忽略它,直接按下关门。 “噔噔噔”,没有人开门,看来她们还在饭局,还没回来。 我绕去负一楼的超市,紧急买了几个水果,芒果、葡萄、火龙果,去隔间拿了个白盘子,来不及洗,一股脑倒上,到门口“噔噔噔”,刷开卡,进去。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趁她们没回来之前,长久没得到锻炼的身体,累得瘫坐在地上,坐在床上会留下印子。拉开窗帘,阳台的两个灯,晾着她的蜜桃色内衣和蓝色棉质短裤,长久的灯光缠绕蜘蛛丝,天快黑了,映照着杏色金光晚霞,我站在黑色大理石桌前,翻开她如莫奈画风,印得有些模糊的封面,哗啦啦地翻,没有一目十行的能力,什么都没看,等它转过去,露出压在下面的硬质便签纸,“一切都会过去”和“持续不断地创造”图穷匕见。 翻完,拉开木质柜门,坐在立在里面的双层密码箱上,为什么要给大柜子嵌套个小柜子,可能是太空了,没人知道,它可能就是为我准备的,不至于毫无体面地蹲着。我就像古人一样,并拢腿,标准九十度地坐在柜子里,拉上门,外面洒落的霞光万丈与我无关。不会坐太久,她一般吃完饭回来,放了东西,会出去转一圈,两个小时吧,足够我蹑手蹑脚出去了。 在黑暗中,约莫过一小时,其实可能也就十五分钟,门被刷开,卡没有被插进适当的位置,一切仍是黑的。一个熟悉的声音,“黎科长,黎科长”,另一个不太熟悉低沉的男声,“黎科长?”“嗯?”迷迷糊糊的女声。棉质和丝绸摩擦的声音,有人在推另一个人,尖头皮鞋撞击地面特有的声音,放轻些,门被从外面狠狠关上。灯,还是没开。 屋里,还有一个人。沉重憋闷的呼吸,闷哼声,运动鞋踏在地毯拖动重物的声音,离玄关远去,床上有动静,沉寂许久,“放开,放…开”,呼声时弱时缓,口唇交缠发出啧啧水声,“放开!啊!”我坐在柜子里,大脑一片空白,想起小时候,骑着自行车,一只腿搭在水泥花坛边,我们搬了新家,楼顶的工人在指挥,下面的工人拉线,四仰八叉的银色防盗网正被往上拉,那一刻,我希望发生点什么,比方至亲去世或者更重大的事,足以导致我的人生一瞬间发生变化,也许我就会鼓足勇气,去学习,去做点什么,但是我不想回家,不想看到爸妈,不想进屋,什么都不想干。 微弱的尖叫把我拉回现实,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推开柜门,柜子的上角装着两个牵引灯,柜门一打开就会亮,我站在一团微弱的光里,望着两个纠缠的人影。胖胖的人影从床上爬起来,我掏出万能卡插入卡槽,按开灯,等他戴上眼镜,看清我的蓝色工装,话自然滚落到舌尖,质问我为什么在客人房间的柜子里,他显然顿住,还因为卡住,呛了下,咳嗽几声。我本来也想开口,最终什么都没说。 黎彤晕红脸,勉强撑起来,慌乱地合上被打开的外套,把扣子扣到最顶层,她把目光从男人身上转到我这里,我低下头,没看她。老头从我身旁走过,看都没看我一眼,没甩门,门虚掩着。等他走后,我感觉我呆着也不是事,该走了,转过去,准备走。 她似乎清醒些,在凹陷的软床上,坐直了身体,在背后开口:“是你接的电话。” “日记好看吗?” 我像个被人拔掉黑刺的海胆,汗涔涔,一脚深一脚浅迈出来。 第二天,她们就走了,再去打扫,一张卡片丢在垃圾桶,她一定是留给我的,因为以前中途退房,她都会收拾得片甲不留。 上面还是那两行字,“一切都会过去的”和“持续不断地创造”,也许是她想对我说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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