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花
最近在整理之前的文字,发一些出来,给过去的自己一些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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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的香味萦绕在唇边。
我不会自诩是个吟花赏月志趣高洁的人。我偶尔也喜欢花,但是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自己对这方面的了解实在不多。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去了解清楚。
小学时,喜欢扮家家酒,颜色鲜艳的花朵,是我们绝佳的烹饪食材和染色剂。我还记得,那种总是长在路边低矮的灌木上的花,叶片轻薄,或红或紫,在水里泡上一会儿,就变得微微透明脉络清晰了。花瓣大而翘的玉兰是理想的容器,颤巍巍舀起池塘里的一瓢水,小心地转移到我们的案板上。那时对花说不上什么怜惜,用完便乱糟糟地推在一旁,像是廉价的一次性用品——为此没少遭小区爱管闲事的老大爷的骂。
小学学了一篇课文,大概是六年级,李天一的《种一片太阳花》,至今记忆犹新。那篇文章,无非就是借太阳花朝开夕逝却永远郁郁葱葱来歌颂个体虽死群体永存,还比不上《紫藤萝瀑布》巧妙,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来,是对太阳花感到好奇了。这是什么样的小小的花儿,能在那样简陋恶劣的环境下生存,迎着日光绽放,在黑夜来临时果断地闭上双眼。后来真的见到了,更是喜欢得不得了。细细嫩绿的茎,小巧的叶子,美丽的花朵。太阳花,太美了。我似乎养过一阵子的太阳花,结果怎样忘记了,想来那时的好奇心满足了,但是现在又勾起好奇了。
那时去语文老师家补课。老师家在一座老小区,里面都是颇有年岁的砖瓦。她家对面的围墙上有葡萄藤,我去的时候,总是結着青青的小果子。我每次经过时,总是想,等暑假,要和好友轻轻松松地来摘葡萄吃。这样的场景似乎在梦里出现了好几遍,但是我知道没有实现。期末结束后,期末前喜欢的东西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于是变成下一个学期的念想。在期末前幻想暑假生活总是会带上一层梦幻光泽,比如翻阅着暑假报纸的自制冰激凌,我就想象自己在中庭的长椅旁摇晃着冰块袋子的样子——当然这些无一实现。
用常年生病的我的比喻来说,期末前就像是手上插着输液的管子,总是有个束缚,不舒服,而考完试就是完全拔掉管子。到了大学我依旧赞同这个比喻,不过更加痛恨针管了。说来奇怪,每次拔掉针管后,我总是疑心自己之前为什么能这么长时间地容忍针管,并且获得快乐。
那时候在田径队,总是在操场上晃悠,时不时能碰见窜出来的小老鼠。我们能在花坛里见到部分腐烂的树叶。叶片已经被分解消失,只剩下清晰的叶脉。我们惊奇,这样精巧完美的艺术品,居然可以在路边随处捡到!大概从那时起,开始感叹大自然的造化。
初中是个孤独敏感的时期——并不是说我现在就不敏感了,只是那时的孤独尤为明显:我对日记本说的话比谁都多。总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老神叨叨的。午睡后赶到教室的路上,有闲心捡几朵花,小心地夹进日记本。我把相邻的两页的页边用双面胶粘起来,提醒自己静静等待。那时的日记本带锁,上面写着“我最看不起的人排行榜”、“他是不是喜欢我”这类绝对不能让人看到的东西。
好了,亲爱的,我可以给你看看,那些和敏感心绪夹在一起的花儿们,保存得很好呢。只是情绪也像是脱了水,我很难再感受到你的起伏。
到了高中,悠闲似乎不再与我相关,日记本被藏到了寝室,薄薄的练习册也不足以承担夹花的重任。关于花的美似乎被按下了暂停,直到我发现了同好——看到了同样小心翼翼把花捧回教室、珍重视之的女孩。像是被人窥见了内心的秘密,没有盗窃与遗失,只有同样的灵魂和更为大胆的展示。我急忙上去表明身份,有一点为自己不那么特殊而恼火,也有一点找到同伴的轻松。
在高三的雨后,我们约着跑出教室,去树丛菜地里寻宝。这简直就是一场绝妙的逃离,假装从沉闷无聊的教室的闷热空气中逃出来,到除了细细的雨丝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自然世界中去。有那么一会儿,真的觉得自己处于另一个世界。我们相视,大笑,为着心照不宣的小小叛逆。我们谦让着一朵只有小小破损的花,我们为发现的一抹新的颜色雀跃,我们为花瓣散开无法拾起的美丽叹息。
我们绝不会去打扰任何一朵开在枝头的花,该给予美丽相应的尊重;我们只会拾起不幸落到地面的花,让它们免遭泥泞的践踏。——当然,偶尔也期待枝头的花快点掉落。
那天雨后,我有幸捡到一朵大而鲜艳的花。芍药,或是牡丹,完整得不像是掉落的。同伴投来钦羡的目光,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回去,放在纸巾上吸干水分。不一会儿,有黑色小虫子爬出来,我吓了一跳,感到恶心,不禁后怕:之前捡到的花里,又有多少看不见的虫子呢。我冷静下来,提醒自己,这确实是大自然啊,哪怕鲜花美得超凡脱俗,依旧是扎在泥土里开在风雨中的啊。我把这朵过于大而隆重的鲜花放进了我的牛津英语字典里面,在字典上面加上几本重量级的书,然后就像等待腌制腊肉一样,等待风干脱水的成品。我想象不到这朵花会变成什么样子。
高考后去台湾旅游,漫步在街头的夜色里,我做梦都想不到我会在异乡撞见熟悉的味道。一位老奶奶,就像大陆任何一位卖花的老奶奶,捧着木盒,上面盛着一串串干净的黄桷兰。我当然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我提着这串小小的花,仿佛将这座飘零海岸的小岛和我的故乡连接起来了,相同的物种将中华大地深深的脉络勾勒出来,将我的心脏套住,听它砰砰地跳动。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大学,直到现在我都找不到一块安定的地方,就更不用说我的花了。没有足够常用的书时时放在眼前,没有厚重的书来压走多余的水分,没有足够的勇气在平淡又陌生的校园寻找惊喜。断层,就像是。总是一遍遍怀念起当年和我一起书里夹花的女孩们。
回到重庆。六一过后,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在路边遇见了一束束包扎良好的栀子花,我会毫不犹豫地买下一束。不管是三块还是五块,我都会在心里暗自感叹,好便宜。这纯洁而珍贵的花香,在我心中值得更高的价格——不过这就没必要跟摊主们说了。我知道,制作很简单,不管是用细铁丝串起黄桷兰还是用细绳扎起栀子花,但是我不愿意自己去做。我尊重这神秘的制作工程,我敬畏每一位将大自然的美好如此精美地摆在我面前引诱我去拥有的摊主,这让自然和我有了一点点距离感,我可以更心无旁骛地赞叹它的无上力量。我也说不清楚,但这种感觉很好。
我拥有了一束栀子花,这就像我拥有了整个青春的力量。花里藏着我闪动的曾经,所有没用的甜腻心绪,所有过分的伤感强愁,所有不开心不自在但永远不可逆的岁月。珍惜当下,我固然知道,我更想让过去的那朵花知道。文字贯穿了我的全身,急需一个出口发泄,督促我快些写下来。就像从前一样。
桌角的花渐渐变黄,萎缩,像是染上焦糖的爆米花,将甜美浓缩。我贪婪地吮吸空气中的花香,它们来去无踪,每一次闻到都是惊喜,还会被我玫瑰荔枝风味的咖啡的味道打断。栀子花用它本身的消逝提醒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领会到了,并且决定在它消逝后立马去买一束新的花。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我可以开启无限的筵席。
我终于找到了这个无解迷宫的破解点。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些被收藏的花的名字,那些风铃状的、喇叭状的、奇形怪状的花,就这样被收进日记本和记忆深处。是我懒,还是这样缺少意义,我不明白。不过更为重要的,似乎是夹进去的那段时光。
被花珍藏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