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義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日鍾叔河致楊向群札。是集子𥚃難得一見的大段說理而且說得透徹清明。雖然是三十餘年前的舊話。卻並不會覺得過時。反而會有穿越時空的永恆之感:
“理想主義的氣質是害人的。因為今天的中國容不得這種氣質。一切東西都太‘現實’了。⋯⋯我最近在中國商業出版社出了本《知堂談吃》。在序文中說:‘ (其實)重要的並不在吃。而在於談吃亦即對於現實生活的那種氣質和風度。(例如周作人)有此種氣質和風度。則在無論怎樣枯燥。匱乏以至窒息的境遇中。也可以生活。可吃。可弄吃。亦可談吃。而且可以吃得或談得津津有味也。’
這篇序文。報上介紹書時也引了幾句。這裡說的是‘吃’和‘談吃’。其實‘做學問’和‘談學問’亦可作如是觀。有理想主義氣質不是值得幸運的。但既有此種氣質則不能不努力尋一個寄託。至少創造一個容得自己安心的小環境。才能不被枯燥。匱乏以至窒息的現實所壓倒。這個寄託頂好便是讀書。讀得多了。真有所感。便可以進而寫點文章了。寫文章亦不必急於求發表。‘聊以自娛’可以。‘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也可以。重要的是自己安心。有一個寄託。萬不可以眼高手低。一天到晚埋怨這埋怨那。人生本來就短促。如在嗟怨中度過一生。則殊不值得也。
我也不知道廣州能不能找到可讀的書。如能利用圖書館。則抓一個自己喜歡的題目。在這個題目的範圍內。一本一本的讀下去。半年之後便可嘗到甜頭。一年以後便可漸人佳境。我少年時荒唐。愛玩。划右以後(二十七歲)始折節讀書。這乃是自己的切身體會。非騙人的話。那時我讀書。完全是為了排遣自己的苦悶。尋一個寄託。完全沒有想到有什麼‘實用價值’。今天你的情況。總比我那時和朱純帶著四個孩子每天拖板車。糊紙盒要‘好’得多吧。”

按。讀鍾先生寫給晚輩的肺腑之言。很令人感動。自然而然地想起七月間去安順拜謁錢理群先生的一個場景。老錢講完。照例有年輕朋友發問。最末的問題大致的意思是如何在內卷肆虐的時代照料好自家的身心。這個問題對老錢來說其實早在文章裡寫過。這回的答問也大致是相同的理路。和鍾先生當年的解惑可以說是異曲同工: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到貴州安順的一個衛生學校教語文。我是在北京。南京這樣的大城市長大的。一下子到了一個很邊遠的底層。又正遇上飢餓的年代。飯都吃不飽。我印象很深。一進課堂就看到講台前面放了一個大骷髏頭標本。衛生學校的學生對語文課程根本不重視。我講課沒人聽。對我來說。這是遇到了生活的困境。是一個挫折。一個坎坷。話說回來。這對當地人來說不是坎坷。他們也那樣活下去了。但從我的角度來說。是一個坎坷。我當時想考研究生。人家不讓我考。這個時候怎麼辦。
我面臨一個如何堅持自己理想的考驗。我就想起了中國古代的一個成語:狡兔三窟。我給自己先設了兩窟。我把自己的理想分成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現實的理想。就是現實條件已經具備。只要我努力就能實現的目標。

當時我分析。雖然對我來說到這裡教書是一個坎坷。但是畢竟還讓我教書。沒有禁止我教書。所以我當時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我要成為這個學校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而且進一步。我還希望成為這個地區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我把這個作為自己的現實目標。因為讓我上課。就給了我努力的餘地。於是我走到學生中去。搬到學生的宿舍裡。和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和學生一起踢足球。爬山。讀書。一起寫東西。這個過程中。我從學生身上發現了內心的美。我全身心投入給學生上課。課上得非常好。我就得到一種滿足。人總要有一種成就感。如果沒有成就感。就很難堅持。不讓我考研究生嗎。但我從現實當中。從學生那裡得到了回報。我覺得我的生命很有價值。很有意義。也很有詩意。
我還寫了無數的詩。紅色的本子寫紅色的詩。綠色的本子寫綠色的詩。我去發現貴州大自然的美。一大早我就跑到學校對面的山上去。去迎接黎明的曙光。一邊吟詩。一邊畫畫。為了體驗山區月夜的美。我半夜裡跑到水庫去畫。下雨了。我就跑到雨地裡。打開畫紙。讓雨滴下。顏料流瀉。我畫的畫完全像兒童畫。是兒童感覺。我堅持用嬰兒的眼睛去看貴州的大自然。所以還是保持赤子之心。能夠發現人類的美。孩子的美。學生的美。自然的美。雖然是非常艱難的。飯也吃不飽。但是有這個東西。我渡過了難關。我仍然生活得詩意而神聖。也許旁邊人看見我感覺並不神聖。但是我感覺神聖就行了。”

“但另一方面。僅有這一目標。人很容易滿足。還得有一個理想的目標。理想目標就是現實條件還不具備。需要長期等待和努力準備才能實現的目標。我當時下定決心:我要考研究生。要研究魯迅。要走到北大的講臺上去向年輕人講我的魯迅觀。有這樣一個努力目標。就使我一邊和孩子們在一起。一邊用大量的業餘時間來讀書。魯迅的著作不知讀了多少遍。寫了很多很多研究魯迅的筆記。論文。那十年結束以後。我拿了近一百萬字的文章去報考北大。今天我之所以在魯迅研究方面有一點成就。跟我在貴州安順打下的基礎很有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