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有意思的人都是势利眼,我想找他们只能到网上。早起赶地铁,刷手机看到一个ID说:有没有可能,地球是个生命体,它做了个梦,梦见恐龙,翻了个身,恐龙灭绝,梦见人类,呼噜震天。我觉得这人挺有意思,发私信搭讪,她说你是不是那谁啊,改名了?我说,猜的没错,想得太多,不会有结果。过了好一阵,我都上班了,被上司骂一顿,我又把同事骂一顿,消完气看手机,她才说,你真尬,加个微信吧。嚯,暗号对上了,交友如此简单。
打过招呼,聊了三句,都看出来聊不太下去,她得向下兼容,我太低级。她开始发功,讲心灵创伤,初高中误入歧途,但没有下文。歧途我懂,膝盖上有疤,摔了好几个人生大跟头,平时用黑丝盖住的时候使人流口水,伤疤暴露只会让猥琐男想偏。她这么坦诚,牺牲至极,我绞尽脑汁搜罗往事,有次被校花男朋友揍得很惨,可能算是霸凌。于是我也创伤了,创伤可能是我的黑丝,黑丝上到处都是破洞,露出的腿毛旺盛。这不太对劲,我转移话题,聊感情问题。我说,我跟家人关系不太好,内心封闭,若即若离,有些自我保护,很难破解,比如昨晚,我带孩子看《瑞克和莫蒂》,觉得当爸爸好累,被孩子拍肩膀安慰。她说正常,她也当妈了,没发现有什么特殊使命感降临,朋友圈晒得震天响,其实内心很心虚。我说平时跟对象相处,感受也差不多。在这一点上她很谨慎,她对象集青梅竹马白月光省考状元心灵导师于一身,关键还特能挣,这令摸鱼聊天的我自惭形秽。
所以我马上收住,很多要说的秘密全都深埋心底,秘密仿佛心跳似的又一动不动了。我年已过三十,健康,已婚,无法成为大人,在秋末南方城市的玻璃建筑里感到沮丧,这让人心慌。心灵像个漩涡,绕到底很可能是空心,要么就深不见底,谁会吃亏以真心换空心呢。穿黑丝的上司骂完我摔门而出,我动情地想着黑丝里面的内容,为自己做物化治疗。上司刚来我司的时候,引起过一阵轰动,她海龟博士,身长体硕,面容皎洁,说多多指教的时候露出一对小小虎牙,超可爱捏。没想到后来升职了骂人骂得很凶,人格侮辱响彻走廊。或许成大事者不拘小垫脚石,一旦离开写字大楼,她就会把我们忘在脑后,去找干大事的人social,重新做回人类。我不是责备她,我是为人感到悲哀,有的人目标明确,有的人四顾茫然,茫然的人找茫然网友排解心扉,像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女网友沉寂了几天,等我想起再点开微信,前几天还全是婴儿的朋友圈现在一片留白。就是说,我被屏蔽了。每天我都检查一次:明天她就会解除屏蔽,等到明天即可。这样痴汉得久了,就有一部分的自我滞留于那一片落满灰尘的窗框中——我在这里,无人知晓。我好像又自创了一个无底漩涡,有吞噬人的怪力,为了使我的气味传达,我找到以前注册的公号,推送了一篇文章,分享在她可见的朋友圈里,向人展示我最近是怎么亚的。假装一个酷人,简而言之就是使陌生人好奇,使熟人难堪,使自我超脱。当我那个对象学习强国完迟迟不睡阅读网文,我却在书房捣鼓一篇因虚无而面目全非的雄文,中年夫妻各自寻找着生命大和谐。
我的写作反响寥寥,而女主人公也在社交网络上几无踪迹,跟死了似的。有天我又刷到她那句“地球是个生命体”的碎碎念,彷徨网友接力彷徨,零星转发很快被潮水般的其它彷徨所淹没,求救信号时不时地冒出来进入我的时间线。渐渐地,我的上班摸鱼主题变成视奸,病态地搜寻消失的她在网络各个角落留下的踪迹。她“十三岁的生日”,爸爸在水池边用刮刀刮一条活鱼的鳞片,哑巴的鱼儿被剥得赤条条的,爸爸将这条鱼儿从下水道里放生。她的“七月八日”,眼泪开始淌落,打湿一片枕巾,梦与秘密在一整个夏天都压迫在这片濡湿上生根发芽。她“醒了过来”,只是一双眼睛,没有嘴唇。她“和老公睡觉”,就这么僵硬地醒着,不忍心挣脱那呼呼声。她的个人简介写得很明白了:人沉浸在夜里,在黑色的海水里沉浮。通过她的消失,我又重新认识了那个在密林深处怎么都不肯走出来的小鹿。我觉得很有意思,突发奇想在自己的个人简介里写道:人为什么要消失。过了半天再去视奸,她的简介变成:没有什么我消失。
摸鱼时间很快到了中午,在公司短暂地午休,心里想着消失的字眼,睡不着下楼散步。这晴天下起微微细雨,沿着被雨打湿的鹅卵石小道走到有咖啡馆的地方,脚踩落叶发出略带潮湿的莎莎声。脚踩落叶是消失的声音吗?落叶在脚下变得支离破碎,又被一阵风吹进草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咖啡馆点了拿铁,发着呆回味女网友的信号,推理而出的答案太多太多,或许需要适当削减。一个迷思到来,另一个迷思也伴随而来,我那个女上司忽然推门而入,选择和我分坐咖啡馆角落。她抽电子烟,蹙眉,喝加浓美式,深沉的一面不知思考什么。在斑驳的午后细雨的日影中,她穿戴的项链与手环在黑丝的留白中熠熠闪光,既有当时初来乍到的可爱,也有干大事的捉摸不透。她看上去在伤脑筋,我凉掉的拿铁一口比一口索然无味,或许该和她打个招呼,聊个几句也会不错?至少在这种场合,总不至于被她骂吧。我为这种想法感到可笑,留下喝了一半的拿铁,离开咖啡馆。我又踩着雨后一尘不染的鹅卵石小道回到自己工位,度过平平无奇的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收到妻发来微信,她说:叫了外卖,晚上喝几杯。
她不仅要喝几杯,还把孩子打发去了培训机构,回到家中客厅只开筒灯,莫名其妙的事正在发生。趁着气氛,我们接吻,内心几乎没有感觉,做的时候城市吱呀作响,都掐着表赶去机构接孩子下课。妻从洗手间出来后,眼睛有些红肿,我拥她入怀安慰,意识到这个家中有种深沉的静默,心有灵犀却一点都不通。她忽然正色看我,说:
“有时感觉不认识你!比如现在。”
“男人心中有七匹狼,今天,你要看哪一只!”我试图开玩笑蒙混过去。
“我说真的!”她推开我的怀抱,丧气地半躺在床头,两眼无神地望着虚空,又说:“无法形容那是什么,算了,我们还是接孩子去吧。”
路上,她在副驾驶又哭了场,她的哭也总是无声无息,我从她身上发现眼泪有静默的属性,眼泪的主人呆立着一动不动,也是一种永恒瞬间。她紧咬住嘴唇,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打破了静默,旋即说道:“我们去那里再喝一杯吧。”我马上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里,告诉她:“那里,已经倒闭了哦。”
我知道她指的是一家曾经富丽堂皇的酒店,酒店三楼集晚茶与夜酒于一身,每天晚上,会有个很厉害的钢琴师在摆满各式红酒的酒窖中演奏,客人们常常灌下几杯酒便舍弃了交谈的语言,很快沉醉于一声不响的倾听中。正是在那样的倾听里,我意识到我和当时的她已长跑6年,从大学到工作的6年实在是够长的了,虽然她从未就未来与我有过探讨,但我领悟了她想要的求婚也是一种静默。我们的倾听又是在哪一天轰然倒闭的呢?这艘忒休斯船停靠得太久,它在隽永的维护中想念飘摇的远洋了。
回到家安顿完家务事,妻继续沉浸于网文,我泡在书房里喝酒,上网冲浪,网友们纷纷转发关于失踪人口的帖子。有些人不言不语地消失,像传染病一般,相继从网上抹去;有些人出卖国家机密,被作为典型宣传,从我们的身边消失;还有些人,攒够钱出国深造,明目张胆地消失。我又视奸到女网友的主页,她的个人简介停留在那句“没有什么我消失”,时间线纹丝不动,IP发生变化,显示地址“加拿大”。我在微信里查看她,换了新的头像,朋友圈仍是屏蔽我的,我们的聊天记录结束于“特能挣的青梅竹马”,我欣慰地想到,她往后的人生将由加拿大去负责。
我关掉电脑,妻也熄了灯,但这个点我们还不可能睡得着,夜晚执拗地漆黑一片。
第二天上班,我又趁午休时间,脚踩破碎落叶走进了咖啡馆。女上司比我早到,仍坐在之前那个角落,抽电子烟,蹙眉,喝加浓美式,深思熟虑。这回她招呼了我,问项目进度如何,我只好端着拿铁去她面前汇报工作,她听了也没做过多指示,却说:打算最多干到月底,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量就问。她的声调疲惫而迷惑,不知最近经历了什么,眼睛穿透我默默地与落地玻璃外的晴空对视,大雨忽然倾盆而至。
“下午就不去公司了,我批假给你。”她笑着打破了沉思,盯视我的眼睛,被她这么笑着盯视,我连吞几口唾液保持镇定。
“是不适应这边的节奏吧,”我说,这时的她眉头已稍稍舒展,有些轻松地吞云吐雾,“十八般的武艺,在写字楼里施展不开。”
“算是吧,上面压力很大,你们是无法了解的。”
“大家都听说了,‘要把寒气传递下去’,”我模仿大人物的口吻,并大胆作出推理,“其实你也很痛苦吧,你也不想这样。”
“哪样?”
我没回答,前些年把那么多福气传递下来,也未可知是好是坏,福祸有着越来越难以评判的标准,如果你还有良心思考这些的话。
“说说,”她开口问道,“你们都怎么看我的。”
“不知道别人,我从不同人私下议论第三者,但是我想,你大概是个两面人。人无两面不可交,我觉得你人应该不错。”
“这倒是挺正面的评价。”她笑着说,露出一对尖尖虎牙。
午后的咖啡馆空调相当清凉,我张开大腿,随意坐着,她屈膝的黑丝折向一边,这么别扭地久坐,如果黑丝里面有伤疤,大概已经扭曲。我开始浮想联翩,想吃她小嘴微张露出的洁白牙齿,想抚摸她扭曲的心灵褶皱,想埋进她的忧虑中深深呼吸。大概想要抵达未知的漩涡是生来本能,也是集体无意识行为,更是自作自受的悲剧。明明漩涡底下,什么也没有,或者说它什么都吸纳,一波人活着就为了在另一波人的漩涡中就势死去,没有人死,活人就活不下去。上司始终默不作声地应对我的遐想,始终面带浅浅的笑意,不确定她从别人的遐想中读取了什么,反正她也看不见别人冒犯的蛛丝马迹。而抛开具体的人,我想我是爱人类的,我确实爱,我对人类的爱远远超过爱自己,随着人类一个个地接连消失,我对这一点算是彻底想通。对上司,我已经无话可说,我感谢她的批假,驱车回到家里,没想到,我的那个家里真是安安静静,安静得有些蹊跷。孩子的奖状,我和妻的结婚照,过生日买的哈曼卡顿,都消失了。我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鲜红的血流像漩涡般往来彷徨,我在家里从下午一直坐到深夜,等待,期盼,祈祷,迷茫,在悸动一点一点恢复的时刻,我活在活人的诅咒之中,这以后连续几天我都没有消失,但并不是因为看见希望才咬牙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