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旅行杂记》(一)
“绰斯甲”
诗云:雪山西望路迢迢,深涧激流出碧霄;行到苍茫且驻马,绰斯甲上观音桥。

脚木足河发源于巴颜喀拉山,乃大渡河之正源,接G317国道自东向西流;绰斯甲河发源于青海班玛县,自西向东流,两河在白湾乡交汇,径向南流,改称大金川。青海草地海拔皆四千米以上,穿山劈峡,至大金川则降至两千余米,落差极大,故水势汹涌澎湃,望之生畏。两河交汇处曰两江口,目前正建水电站,据说水坝越三百米高,乃世界之最,日后发电量胜于三峡。而工程并非仅筑坝蓄水,库区将淹没河谷方圆几十公里,浩浩乎怀山襄陵,国道亦不免焉。今日所见,河谷中遍布混凝土桥柱,高达数十米,是为日后库区淹没而重新筑路,长桥卧波,栈道行空,工程靡费不可估量。国道中尽是拉沙土之大车,道狭难以错车,经常拥堵,然将废之道,亦无修护之必要,惟苦游客耳。吾国西南水电工程,星罗棋布,激流深峡,大坝层叠。昔年尝有争议,诟之以破坏生态环境,近年已难闻非议也。水电工程之利弊,门外汉不敢置啄。然闻中国煤炭消耗排放为世界之总和,此亦关系生态甚重,若能增水减煤,亦有可取之道。而西南地僻,因工程而移民甚少,不至有三峡之难。唯利益集团之操纵与否,因“峡水太深”,非草民所知晓,且“拦民之口甚于拦川”,致使好事亦存疑也。

绰斯甲河畔有观音桥镇,属阿坝州金川县,乃西行入藏之休憩佳地。盖因此地海拔两千余米,初上高原者并无不适,再西行,遂无三千米以下之宿地。绰斯甲旧有土司,在大金川河谷,新中国后曾设绰斯甲县,以此镇为县治,后废之。小镇抱山临水,森林环布,商肆鳞次,旅舍栉比,白日人车辐辏,不减内地之喧嚣,入夜灯火通明,几疑山中之蜃楼。与住宿之旅店老板闲谈,其人为当地嘉绒藏族,举止言谈与内地无别,热情且好礼。言此镇全凭旅游业,四季客皆不绝,非止过路之宿,实乃镇后山上之观音庙极有名,香客络绎。又言两江口水电站淹没区距离此镇仅几公里,可谓万幸,否则新盖之旅舍将拆迁。而镇后有间道通金川县城,路况极好,风景亦佳。其现有一子一女,小儿在镇子中学,大女在都江堰上大专,又说将来有本事就考到成都去,现在交通方便,半天即至。

“嘉绒藏族”,旧称“嘉戎”,藏语“大河谷区”之意,遍布大小金川、理县、汶川等地,多为古羌之遗裔,讲华语,习汉俗,吐蕃视之以汉人。后风俗改变,愈深入金川河谷,藏化愈深,自不知为羌也;唯东部北川县一带,毗邻汉区,故藏化浅,不信喇嘛教,然今日又与汉人无异。初,唐朝与吐蕃争夺维州(今理县)之时,绰斯甲乃至梭磨河谷为吐蕃用兵重地,今松岗、卓克基、梭磨、党坝等地,皆吐蕃创立,而后屯兵积久,藏兵渐成土著,今日犹存。而清季大小金川叛乱,当地土著几被杀尽,移以汉人填之,久之亦不免崇教忘本。故所谓“嘉绒藏族”者,来源或羌或藏或汉,实难正本。而今此辈谋生以经营民宿为乐,子女前途以赴负笈成都为荣,自古斯地“改土”之艰,同化之争,可以休矣。夫文明之趋同,实无关汉藏,实乃生活方式之渐进所致,犹如绰斯甲河东流之势,又岂非筑坝所能阻挡乎?
“藏居之王”
诗云:水碧峡青迤径长,酥油味淡野花香;江山绝色空幽谷,直上高坑泻藏房。

绰斯甲河两岸高山如屏,雪峰之水下泻成沟,一道道汇入主河,而各沟中多隐藏村寨,桃源之状,不可枚举。观音桥西南有宗科沟,沟内有宗科乡,属阿坝州壤塘县,现存有碉楼曰“日斯巴满”,为康区历史最久、保存最好之藏居,人称“藏居之王”。

出观音桥西行约20公里,有不知名支流汇入绰斯甲河,过桥缘河溯行,林木幽深,清流击汰,山光鸟悦,风景绝美。行十公里,峡谷顿开,青畴连绵,村居依山棋布,有一楼出诸居之上,卓然鹤立,无疑为日斯巴满。其状如积木累搭,看似危楼颤颤,竟矗立数百年不倒,殊为奇迹。驱车入村,直至藏居之下,有村人看一眼车牌,遂不顾而去,藏居亦无人值守,随意游人登攀。其楼凡九层,然可攀者仅四层即至顶。一层有转经筒,下有一层如地下室,当地称畜栏,仍养猪,味道可人;室内有楼梯,通上层平台,皆在室外;再上楼,则须攀独木梯——乃藏区特有之楼梯,以大树剖成一半,留中段,以斧削成锯齿状,此居如此者攀登三次。此物在康区已少见,当地楼房早改汉式楼梯,惟穷乡僻壤,仍有遗存,我辈幸而登临于斯也。然藏居层数越高、平台愈短,房顶又无护栏,唯独木空架,攀梯如攀岩,下临百米深谷,颇令人胆寒。一鼓作气登顶,屋顶皆平坦如砥,为游眺之佳地。此居凌驾全村,如空中楼阁,登临俯视整条河谷,壮美绝伦,风景可睥睨整个中国东部,西行至此,可称无憾矣!


日斯巴满藏居据称有六百年历史,恐不实,中原亦难有元代之平房,遑论此“危楼”乎?况此地与炉霍地震带只一山之隔,断无数百年不倾之理,宜为清代遗物,或可信焉。然称现存藏居之最久者,应当无疑。
旧时康区建造民舍,因地取材,多用大木,然工匠无须刻意设计,只是自下而上,一间一间依次叠砌之,上下木柱,并不衔接,故成此积木状。然以今天视之,日斯巴满竟有错置之美,重庆洪崖洞、宫崎骏《千与千寻》之建筑,竟与之暗合。可惜“养在深山人未识”,遂沦为暗房空楼。不过村中正在大兴土木,似修建客栈,日后难免声名溢外,游人纷迭,净土不再也。
康区住宅,多为三层,一层畜栏,二层生活,三层供佛,而此楼九层,可谓富奢之极,今各屋皆无家具陈设,不知各层昔日之用途。传此楼旧主为当地土司之画师,惜无人值守,又无从询问。


此居之厕所颇可道之。其建在四五层平台之上,离地恒十余米,楼板开穴为粪便孔,小便洋洋洒洒,如高山流水,大解飘飘坠坠,如松子闲落,自有风韵。可惜笔者当时无感觉,否则势必体验一遭。然旧时藏人最为内地所诟者,即不讲卫生,平常藏家并不修厕所,直接到牛羊圈里解手,粪落猪食,两全其美,只是苦煞外客。居九层者,自非寻常人,故能修缮厕所,然粪便直落楼外墙角,无人收拾,久之“积粪难填”,过客掩鼻而不及,尚不如落在猪圈,自家品味。不过过去藏人平日食糌粑,少菜蔬,故大便干燥,不附肛门,男女亦从无擦揩习惯,便溺既毕,掩裙立身即走,纵有附物,犹待其自干自落。而吾大汉之区,物阜民丰,万事擅场,解手却难免泥沙俱下,岂有不揩之理?文明也是不得已。
然汉人不可以藏居如厕而歧视之——晚清之时,北京一无公厕,二无猪圈,同样粪便满街,骚臭熏天,直至西方公共卫生观念之深入……而西方人亦不宜凭此而优越:至少行走在17世纪之巴黎,须防粪便当街淋头,而城堡墙上,亦有悬空外挂式之厕所,如同藏居……是以如厕无高下,文明有先后,抱残守缺为非,与时俱进则佳,切不可行五十步而笑百步,亦不必以今世而嘲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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