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庵舊痕 全

周黎庵。即是後來的周劭。在我心目中。是和金性堯。紀果庵。柳雨生以及黃裳一般的人物。雖然他們後來各自的道路和成就多少有高下厚薄的差別。然而皆是從那個復雜年月裏一路行來且都醉心文史寫作的年輕人。
值得再多說幾句的是。周黎庵編《古今》時。邀來黃裳的不少文稿。甚至在刊物的周年紀念號上所作《一年來的編輯雜記》中對這些文章大加贊揚。而後來裳公爲了掩飾這一段舊事頗費苦心。在我這樣後來的讀者眼中。其實有些大可不必。至於裳公的反應。在《來燕榭集外文鈔》的《後記》中。春秋筆法用得尤其醇熟:
“這當兒周黎厂出現了。說是正在籌辦一種刊物。已經‘迷失’了的《畫魚篇》又找到了。打算就編入創刊號。還廣泛徵稿。稿費從優。並極力要我多寫。在那種環境下要辦一種刊物。其背景不問可知。忽然抖了起來的黎厂意氣風發。一反過去的落魄頹唐。他當然不肯說出其中奧秘。但我明白。這樣的朋友是惹不起的。但又躲不開。
這時。我曾寫過電影劇本。托柯靈賣給他工作所在的金星電影公司。寫過小說。也托他向平襟亞兜售。柯靈是我熟識於文化圈唯一可信託的朋友。但都不成。實在走投無路了。這時周黎厂正逼稿甚緊。當時年少氣盛。不免有點狂。氣悶之餘。就想如能從敵人手中取得逃亡的經費。該是多麼驚險而好玩的事。於是下了賣稿的決心。”

“在《古今》上發表的那些文章。都是在短時期中趕出來的。初不及料。竟開了一種風氣。在淪陷區。能有這樣一份專談舊人往事。掌故佚聞的刊物也不壞。等到抬出了偽府渠魁。雜誌因之而更加紅火。圖窮而匕首見。狐理尾巴終於露了出來。我最初的懷疑也得到了確證。原來這一切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與黎厂數十年不相見。直至八十年代後期。才有機會在宴會上相過。這時他己恢復了舊名周劭。彼此已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沒有好久他就逝去。這一段奇異的有如捉迷藏似的遇合也就此結束了。”
後來又讀到二〇〇四年五月二日裳公致李輝札中便說:“近來得一小友之助。將過去所作未收集之文字復印見示。竟有一厚冊之多。頗擬結為一集。擬名為《拾穗集》。其中發表於《古今》者約十餘篇。我擬寫一後記。對《黃裳文集》以前作品作一回顧。亦一善事。我將全引周黎厂(古今編者)於《古今》周年紀念號編後記中有關我的文字。甚有趣。其實收集舊文仍有遺漏。回想胡亂執筆竟有如此之多。不勝感嘆。不知何家出版社能接收此集也。⋯⋯當時賣文。實為籌集赴渝旅費。人所不知也。”
總的來看。裳公對待自己年輕時候在《古今》撰文之經歷一直比較忌諱。就像他對待知堂的態度一樣。以鼎革為界。可謂大相徑庭。這樣的回避又有些像錢仲聯先生。他為了盡力避開任偽職的事。在後來的文章以及各種詩詞注本裡顯得尤為大義凜然。凡是可能存在立場風險的詩家詞家。一概清除。誠然。此亦是在高壓環境下不得已之自保之計。裳公只是投稿。卻也如此戰戰兢兢。可見他對局勢認識之清醒。然而待後來解凍後。他亦不願直面。反而更加強調自己當年的所為是故意搗蛋。則又不免為之惜也。
周劭先生和其他幾位相比。最終寫出來的東西也許並不算多。坊間常見的就是幾種文史小品而已。書名都取得好聽:《清明集》《一管集》《向晚漫筆》《黃昏小品》《文飯小品》。所談大抵以明清至民國間的藝文舊史一類。放在當時那一群人裡也許算不上太出挑。如今再來看。卻也沒有幾個人能做到他這般隨興漫筆。而並不讓讀者覺得他在逞才使氣或是著意賣弄。
除了當年的陳舊人物會彼此走動晤談之外。介紹周劭先生的文章似乎並不多。據說臺灣的蔡登山寫過一篇。可惜沒有他的集子。不知道寫得如何。只讀過高克勤先生《周劭的早年和晚年》。畢竟他們都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同仁。雖然年輩不同。但畢竟勝過外人。他這篇可稱最翔實。遂撮鈔於後:
“一九八六年。我進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在工餘休息的時候。經常見到一個身材健朗。衣著整潔。看上去頗有氣度的老人在編輯室門外走道裡叼著雪茄與年輕人聊天。我好奇地問同事:‘這是誰呀。’他們告訴我。他叫周劭。是我社的特約編輯。在以編輯出版文學典籍整理著作為主的第一編輯室工作。當時年已七旬。同事又做神秘狀地告訴我。他曾用名周黎庵。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灘上的著名編輯。作家。他的太太穆麗娟是戴望舒的前妻。這果然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當時在以編輯出版文學研究著作為主的第二編輯室工作。此後。我有空也去聽他聊天。也讀到了他的一些著作。漸漸地對他的生平事跡有了一些瞭解。”

“一九七八年年一月一日。上海古籍出版社在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等的基礎上成立。老社長李俊民積極招納老編輯。金性堯時在上海古籍出版社任編輯。可能是他的推薦。恢復編輯身份的周劭沒有回上海文藝出版社工作。而是從一九七九年起被上海古籍出版社聘為編輯。周劭到古籍出版社。從事他喜愛的古典文學著作的編輯。同時。古籍出版社和諧的人際關係和專注學術的氛圍。使他有如魚得水的感受。得以盡展其才學。
李俊民是一位忠厚長者。敢於起用有才學之人。當時與周劭年輩相近的編輯還有不少。他認識了剛恢復編輯身份回到古籍出版社工作的王勉(鯤西)。他倆與金性堯同年。生肖都屬龍。都對明清史事和文學素有研究。周劭所在的第一編輯室主任李學穎。對編輯工作極其認真負責。也對明清史事和文學有濃厚興趣。周劭擔任責任編輯的許多圖書就是由她復審把關的。
繼任的編輯室主任趙昌平。是施蟄存先生的首屆研究生。他尊稱周劭為‘師叔’。周劭對家人有點嚴厲。與年輕編輯交往時則以平輩視之。年輕編輯或尊稱他為‘周公’或開玩笑地叫他‘周老頭’。”
“周劭在古籍出版社工作的十年間。主要從事古籍整理稿件的審讀。他擔任責任編輯的圖書有四十多種。其中有列入《中國古典文學叢書》的《樊南文集》《雁門集》《揭傒斯全集》《高青丘集》《陳子龍詩集》《牧齋初學集》《牧齋有學集》《牧齋雜著》《吳梅村全集》《顧亭林詩集匯注》《安雅堂全集》《方苞集》《樊榭山房集》《劉大櫆集》《惜抱軒詩文集》《兩當軒集》《人境廬詩草箋注》《嶺雲海日樓詩鈔》等。以及《瀛奎律髓匯評》《宋詞紀事》《明詩紀事》《詞苑叢談》《洪憲紀事詩三種》《清詩別裁集》等。
由於飽讀詩書。腹笥深厚。他審稿面很寬。速度也快。一九八八年十二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推薦報送。經上海市出版專業高級職務評審委員會討論表決通過其編審任職資格。”

之所以鈔這麼多文字。是因為近來偶得了周劭先生寫給白堅先生的一紙小箋。白先生的《夏完淳集箋校》一九九一年七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而此札是同年的一月間。故極有可能即是兩人在出版夏集過程中的編校舊痕。雖然只是事務上的溝通。卻也可見到他們工作狀態的認真不苟:
“白堅先生:今將最後一批校樣寄上。P五三一-P七八八。其中從P五三一到P六二六我曾通讀過。今天校對科已將一。二校後的正樣送來。我於P六二六後便在正樣上校。您把已校好的副樣從速掛號寄來。以便謄入。如目錄尚在您手。請仔細一校。因校對科提出意見。認為目錄與正文有很多不符。大小字極多排錯。這是原稿未經核對之故。一般編輯過程。發稿時對目錄並不細核。故我們對此也負有責任。現在只好多下些功夫了。目錄中的頁碼不必填。這事由校對科負責。希望您速校。並將已校的校樣分批掛號寄還。至要。
此叩
撰安
周劭 上
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