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桃源》
一 卌,很抱歉过年事情较多,一直也没能抽出时间来读你的新小说,希望不要因此失望。《般若波罗蜜》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你的文字功力提高了。这种进步的喜悦我想你也亲身体验到,并为之雀跃。看来蛰伏是大有裨益的。第二个印象是你选择了一个复杂的叙事逻辑。这也印证了你的进步,选择困难是自信的一种体现。在结果和过程之间我向来是偏向后者的,我们永远在前行,还有什么比你踏出的每一步更扎实更真切呢?回归《般若波罗蜜》而言,我想你肯定已收到了诸多的赞美,重复已然累赘。所以我想着重讨论一下可能的发展与变化。这是一篇复杂的小说,它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又夹杂了很多的幻象。从结构上来说,一至六部分都是梦,七八回到了现实,所有的东西都围绕在”暗流与礁石“上。这样的结构需要层层叠加,步步深入,我个人觉得目前的处理停留在线性叙事逻辑发展上,显得平庸了些。就剧情而言,大虎二虎的角色转换是高潮,也是人物最痛苦最纠结最深层的抵触,需要有一个亮点。如果让暗流与礁石的此起彼伏成为一种惯性,它也自然失去了其锐利的锋芒。《盗梦空间》在这种层叠设计上做得不错,我觉得值得思考。其次对于幻象的处理,我保留我的意见吧。这部分本来就是很难的工作。我猜想你在身体被充盈后有种急切的冲动想要把它们都抖出来。幻象是把双刃剑,它既要有冲击力,又不能抢了主线的戏,处于魔鬼和理智之间,所以平衡很重要。在我的脑海里处理得好的案例是《野草莓》《八又1/2》以及《心灵游戏》。《般若波罗蜜》的阅读容易产生疲劳感,可能是因为幻象的把控出了问题。一个点跳进去还需要跳出来,我觉得超现实主义和弗洛伊德尚需要再消化,找到它们用于主逻辑线的内在关系才能使之更合理。《般若波罗蜜》是一篇很有想法的大胆的作品,容易引发不同的意见。作为读者我也仅能从自己的角度加以理解和阐释,希望对你有所帮助。能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我很高兴能分享这种进步。 你说你想写一篇体现人性之恶的小说,没有合适的素材,问我可有资料可以提供。正好近期在读《晋书》,每每放下书卷,无法释怀。 不知道你留意过没有,秦、汉、三国、唐、宋、明、清这几个朝代的故事,影视剧大量改编拓展。唯有两晋,似乎沉默在遥远的时空中。两晋确实不好拍,整部《晋书》,两个字可以概括:吃人。“略人而食”、“军中乏食,杀人杂牛马肉食之”、“人相食”、“众士相食”这样的文字比比皆是。 国人推崇魏晋风度,曾读过一篇文章,说魏晋时文人精神最为自由,不受约束,是最理想的状态,最具士人精神。当时不以为然。一群寄情山水、讨论玄学、清谈嗑药的人有什么好羡慕呢。想那刘伶,在吃了五食散以后,解开衣服,露出因食散发热的粉红肌肤狂奔,放浪形骸,“与豕同饮”,居然成为千古佳话,实在不对我的胃口。 晋朝存在一百五十五年,这段时间,应该中国历史上的至暗时刻,没有一丝光亮。这个王朝,本来就是司马懿架空魏国政权,从而三国归晋。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倒是统一了全国,生了二十多个儿子,却把江山传给了自己的白痴儿子司马衷,另外的儿子们肯定不服气,开启了“八王之乱”,司马氏各自混战不说,还引来刘渊这个匈奴人,自此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原来晋人这么富有还这么蠢与弱呀,匈奴、鲜卑、羯、羌、氐这五部胡人趁机入主中原,烧杀抢掠。“五胡乱华”,汉人大量被奴隶、被死亡,鲜血染红了中原的土地、城廓、天空,每一口呼吸,都残留着血腥的味道。有个新鲜的词汇从凶残羯人首领石勒口中上架一一两脚羊一一行军打仗抢不到军粮的情况下,捉了晋人剥光倒挂在树上放血,像白色的羊。瘦弱的男子叫“饶把火”,年轻的女子叫“不羡羊”,小孩子叫“和骨烂”,这些人被当作军队口粮。那是一个真正人吃人的时代,是一个吃人成为常态而非偶然的时代,食人魔岂止是胡人,八王之乱时,司马颙手下大将张方攻克洛阳,抓了一万多宫人供兵士淫乐,返回老巢长安时,路上缺粮,一万多宫人无一幸免,沦为军粮。那个时代的人吃人是没有一点心理障碍的,上至贵族,下至军士,都是吃过人的。后赵的太子石邃奸杀尼姑后将其“合牛羊肉煮而食之,亦赐左右,欲以识其味也”。前秦苻坚的弟弟苻登,与姚芪战将硕德作战,鼓励将士,朝出杀敌,晚归啖敌尸,把敌人称作“熟食”,军队因此不缺口粮,个个健勇,每战必胜。姚芪急召硕德回师,“汝不来,必被苻坚所食尽”。 如果你把这些当作素材写进新的小说中,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两晋处于小冰河时期,天灾人祸不断,司马皇家热衷内斗,个个恨不得对方死,中原大地上人口十不存一,那是历史的深渊与黑洞,让人心境抑郁沉重。纵观你历年的小说,在素材提取方面,向来秉承相互映衬,互为表里。一边是魏晋风流,一边是食人狂魔,倒也会符合你一贯风格。魏晋时期当官的九品中正制,士族子弟定品做官,是门阀政治。平民庶族没有机会学习更没有机会当官。士族门阀垄断了知识,垄断了权力,垄断了真理。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他们拥有全天下的资源,却把天下弄得乌烟瘴气,民众时时刻刻处于饥饿、灾难、死亡的巨大阴影中,晋朝的天空永远被厚重阴云笼罩,无法撕裂出一道口子,出现一丝亮光。这样的魏晋风度还能让人高山仰止吗?有人说宋朝士大夫寡廉鲜耻,以岁币买和平,毫无尚武精神。赵匡胤经历了五代十国的大分裂时代,不管出于私心或公心,认为武人掌权于天下绝对是灾难,才有“杯酒释兵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宋时武功确实不如历代,文治却不输任何一代,百姓的日子好过很多。有宋一朝,休养生息,人口数量暴增。  二 认识子隐,已有八九年了吧,或者十年,记不太清。博客时代已经遥远,博友们几乎都不再写文章。记得我仅有的,可怜而又单薄的电影知识,全赖他不懈灌输。说句实话,我很怀念博客时代,那个时候认识一些奇奇怪怪而又才华横溢的朋友。子隐,就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说奇奇怪怪,比如子隐,崇尚减法生活,拒绝使用手机,使用微信,博客关闭后,与朋友交流,竟然选择“伊妹儿”这种被淘汰的交流工具。另一朋友张先生,每篇文章都是写寺庙,导致我只要阅读其文,总想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和尚。后来加了微信,张先生发的朋友圈,也是与茶友僧侣,寻佛问道。 子隐的每一封邮件,就是一篇正式的文章,篇篇精彩,字字珠玑,风流尤拍古人肩。好是非常之好,只是我每次回复,三言两语,如同微信聊天。我这人比较随意散漫,他的郑重其事,产生压力与距离。尊敬是尊敬,联系却越发稀疏,除非有事请教,平常是不敢打扰,一如我虽天天看张先生朋友圈,却只有过年时才发微信拜个年,不会耽误他老人家“修仙”。 子隐是电影专业,最崇拜的导演是塔可夫斯基,博客上影评多理论,让我见识了何谓学院派水平,只不过往往读完就忘了。原先从事动画(不是动漫)原画工作,近几年主要是创作水粉画,作品是太太的工作室经营管理,他依旧沉浸在艺术中。毫无疑问,可能只有这种超脱尘界俗境的人才能永葆热情天真。说得简单直白一些,此君不似凡人。 说句实话,我那点历史知识,在时间的淘洗下、生存的挤压下,五百年以内的,大略还有点模糊印象,五百年以上的,除了朝代称谓,基本原样打包还给了老师。史书多无聊枯燥,坚决不看,在B站上搜一一两晋吃人历史,有视频有解说,一目了然。 目光离开让人透不过气的食人史,重温一遍陶潜《桃花源记》,洗濯眼睛与心情。忽然间有正儿八经写封回执的想法。 子隐,看透战乱与靡坏的晋朝士人只有陶潜,这个生活在东晋末年与刘宋之初的田园诗人,其实是个伟大的小说家,为了疗愈这几百年战乱的心理创伤,为大家虚构了一个故事一一《桃花源记》,让以后的人们有个精神避难所,无论生活在怎样的魔域,心中依然有一个角落存在着桃源。我认为,正是有了《桃花源记》这篇小说,才使人们不再那么绝望,比起宗教信仰,更让人踏实安心。毕竟宗教是神的故事,过于虚无缥缈,不切实际。《桃花源记》则是人的故事,与鬼神没有半毛钱关系。 或许你会说,《桃花源记》不是游记散文吗?怎么又成了小说呢。虚构是小说的本质,《桃花源记》很明显是虚构的,又有小说的三大要素一一时间、地点、人物。而且你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没有,桃花源里的人,“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却又“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绝”。这两处“外人”,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可见在陶渊明心目中,秦、汉、魏晋,都是魔域,所以他才虚构了世外桃源。接着你往下看,“南阳刘子冀,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通篇读完,你有没有察觉到,这不正是一个博尔赫斯式小说么,故事嵌套,用大量的自由间接引语转述桃花源里所闻所见,又有刘子冀(陶潜的亲戚)这么个现实中存在的人加强小说真实性。然后,你会不会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后设叙述,东晋的陶渊明早就会了,比塞万提斯还要早很多年,更何况博尔赫斯。虚构世外桃源,并非只有陶渊明。日本导演黑泽明也曾干过这事儿。他在《梦》中,不但有《鬼哭》核辐射的现实之境,还虚构了《水村车》理想的农耕世界。我想,不回避现实之残酷,不丢弃理想之希冀,才是虚构的真谛。 如果以两晋为背景延拓出一个现代小说,以我对历史的浅薄认知,很难构建一个满意的故事。现代小说虽然的故事性不是那么重要,但无可否认,基本故事脉络还是要有的,如何把历史的边角料嵌入进小说中是个难题。即便从食人魔与桃源的二元对立中寻找到交织的金线,从而起承转合,细节注定无法驾驭。毫无疑问,我缺乏恒心,不会创作长篇小说,又没耐心去做各种考据,做不到双线并置,让故事顺着历史的纬度延展。  三 浓荫匝地的盛夏,昏昏午后,张飞鹏在菜市场做完临时加急的一单生意,拆了两斤鳝鱼,交给“弓箭楼”大酒店的采购。在门面前的水龙头下洗了手把刀具收拾好,放进帆布挎包。旁边卖佐料的摊位前,一张小桌摆着副象棋,两条小马扎照常坐着老张与老李,正聚精会神盯着棋盘厮杀。市场顶棚的白炽灯晃了两晃,瞎了一盏。张飞鹏感觉心脏突突,下意识摸了一下挎包,感觉到硬度,方才安心。走了,卖鱼佬吴亮正在给鱼池增氧,和他打招呼。是的,大家都走了。老吴的嘴又张合了两下,好像在说,忍忍吧,又好像不是,仿佛菜市场的腐味臭味腥味把那句话稀释掉,融合在水汽中。 张飞鹏回到出租屋,两间不大的房子,一间厨房饭厅,一间卧室。打开小冰箱,端出昨天的剩饭剩菜在锅里热了,囫囵吃过。打开微信,给在省城读高中的儿子转了一千五百块钱生活费。想了想,又转了三千块,用手指在屏上划了三个字,别乱花。然后去洗手间,拖出一个大麻袋,想了想,在液化气灶上架了个不锈钢大桶,用一根橡皮管往里面注水,开了火,陆续往桶里投放骨头,肉块。这样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开。他喃喃自语,然后盖上盖。 擦了一把汗,回到卧室,按了墙壁上吊扇开关,躺在凉席上,还是很热。又把昨夜的细节捊捊,他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必竟拆鳝鱼这个行当干了二十几年,熟能生巧。把钉钻钉住头,然后掸直鳝鱼身体,一刀剖下来,剔骨,削肉,剁成几截,太熟练。碎花窗帘布在轻轻摆动,这还是婆娘当初搬来时买的。张飞鹏弯腰往床底下捞出一个盒子,放在膝盖弯,记起两口子光裸身体在床上数钱的情景,忽然双手捂脸,肩头耸动。 到点了,手机闹铃声没有给张飞鹏发挥情绪的时间,他起身,走到厨房,肉味欢腾,不锈钢盖咕噜咕噜,缝隙间热气翻涌。打开盖,里面骨肉分离,捞出骨头,看见窗面有两条野狗逐香而至,不断跳起来叫,眼巴巴地望着他,带着谗媚与讨好,不停地摇尾巴。捞出一勺肉,打开门,赏给门外的观众。是的,做下这天大的事,却没有观众,心中总缺乏一丝快意。狗子们不管这些,只管吃肉,发出呜噜呜噜声。 处理好一锅,又炖一锅,看看麻袋,应该一个下午可以处理好这些肉块,至于骨头,也是好处理的,烧焦,碾碎,冲往下水道。最后一桶,用氧焊火烧了毛,再扔进桶里炖。张飞鹏一边烧毛,一边念叨,南霸天,你在菜市场收保护费,吞了老子三年血汗钱,怎么也有三万块,够娃娃三年学费钱,这些我都忍了,你还敢……张飞鹏盖上不锈钢盖,外面的天空阴沉沉,浓厚的乌云聚拢成形,中间泛白,似一张巨大的嘴,大雨将至。 我没有写晋朝的食人魔,而是想起多年前繁华路菜市场一桩杀人案。那时候市场很乱,欺行霸市搞海鲜垄断的,强行收保护费的,放高利贷的,什么人都有。故事是隔壁做水鱼生意的坤哥告诉我的,讲有个拆鳝鱼的男人杀了老婆和姘头并毁尸灭迹,说那是一个非常老实木讷的男人。男人自己则喝了一瓶百草枯,并写下遗书详细叙述了作案过程。自此后,菜市场走上正轨,一个原因是政府加大了管制力度,另一个原因是,那些混混们终于知道,不要挑战老实人的底线,有可能会送命。标题为《菜市口》并没有特殊含义,只是让我想起古时候公开处决死刑犯,总会选择菜市口,大约是百姓总得买菜吃饭,菜市口人流量多,传播速度快,可以对作奸犯科达到警示作用。  四 卌,又是一年了,想必你忙碌异常,以至一篇八千字的小说写了一年。《菜市口》我看了,文字和细节都挺好的。不过我觉得聚焦得不够,显得主题有些凌乱。真实事件改编确实挺不好写的,既要依循事件的原貌,又要找到突破点。我个人觉得可以从凶手的视角(你原文是分视角,文本感觉比较蓬松,不是那么紧凑)出发,还原其内心的世界。取第四节,以“头又开始疼了。”开篇,在独白中穿插一些前三段的事件,可能更适合你的风格。当然这些只是个人建议,仅供参考。此外,菜市口的意象还可以稍微丰满,让其寓意更加深刻。 2020年开始,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工作比较轻闲,准备着手《桃花源造册》,灵感来源于你上封邮件对《桃花源记》的新式理解与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