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归处是敦煌
火车行驶在河西走廊,经过武威、张掖、酒泉,在茫茫的戈壁中偶尔可以看到远处的绿洲,越接近敦煌就越感到荒凉寂寥。
第45窟的塑像精美绝伦,那是整个莫高窟最精美的菩萨造像。站在这些塑像前,你会感到菩萨和普通人面前的那道屏障消失了。菩萨像的表情温柔而亲切,就像是一位美好而又纯真的少女,梳着双髻,秀眉连鬓,微微颔首,姿态妩媚,面颊丰腴,双目似看非看,嘴角似笑非笑。菩萨像袒露上身,圆领无袖的纱衣,在肩部自然回绕下垂,纱衣上的彩绘花朵,色彩依旧鲜亮如新,一朵朵点缀在具有丝绸般质感的衣裙上。菩萨赤足站于圆形莲台,和那些天龙八部、金刚罗汉不同,他们仿佛就是有血有肉、有世俗感情的人。
第112窟的《反弹琵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敦煌的标志性壁画,是最能代表敦煌艺术的图像。以前在画册上看到过,现在近在咫尺,感觉完全不同。画面表现的是伎乐天神态悠闲雍容、落落大方,一举足一顿地,一个出胯旋身凌空跃起,使出了“反弹琵琶”的绝技,仿佛能听到项饰臂钏在飞动中叮当作响的声音……这一刻被天才的画工永远定格在墙壁上,整个大唐盛世也好像被定格在这一刻,时间和空间也仿佛被色彩和线条凝固起来,成为永恒的瞬间。
在莫高窟这样的自然环境里,我常常会想到李商隐的一句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夕阳还是那样的夕阳,只是人已不再是昨日之人,有多少人早已消失在历史的苍茫之中。人其实是很渺小的,人一生中能做的事情非常少,我们都只是过客。
莫高窟第323窟留下了张骞出使西域的珍贵图像。张骞两次出使西域,第一次在公元前139—前126年,第二次出使是在公元前119—前115年,他到过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条支、身毒等地区。其中大宛、安息、大夏、条支以及身毒的一部分(西北部)都是深受希腊文化影响的地区。
张议潮的后人为了彰显他驱蕃归唐、收复河西的丰功伟绩,就在他的功德窟莫高窟第156窟的南壁绘制了《河西节度使张议潮统军出行图》,画中旌旗猎猎、马鸣萧萧、鼓角喧天、舞乐骈阗的场面,充分表现了张议潮统军出行抗击吐蕃、收复河西的雄壮气势。段文杰先生还曾经临摹过这幅壁画。
我已经习惯了和敦煌当地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进洞调查、记录、研究。我习惯了每天进洞窟,习惯了洞窟里的黑暗,并享受每天清晨照入洞窟的第一缕朝阳,然后看见壁画上菩萨的脸色微红,泛出微笑。我习惯了看着洞窟前的白杨树在春天长出第一片叶子,在秋天又一片片凋落。这就是最真实的生活!直到现在,我每年过年都愿意在敦煌,只有在敦煌才觉得有回家的感觉。有时候大年初一为了躲清静,我会搬上一个小马扎,进到洞窟里去,在里面看看壁画,回到宿舍查查资料,写写文章。只要进到洞窟里,什么烦心事都消失了,我的心就踏实了。
有人问我,人生的幸福在哪里?我觉得就在人的本性要求他所做的事情里。一个人找到了自己活着的理由,有意义地活着的理由,以及促成他所有爱好行为来源的那个根本性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可以让他面对所有困难,让他最终可以坦然地面对时间,面对生活,面对死亡。所有的一切必然离去,而真正的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心灵的召唤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那个自我。
他把北区崖面上的洞窟按功能和性质,分为六类:第一类是“禅窟”,就是供僧众禅修用的洞窟;第二类是“僧房窟”,就是过去供僧人日常起居生活用的洞窟;第三类是“僧房附禅窟”,也就是同一个洞窟具备生活和禅修两种功能;第四类是“瘗窟”,是用来瘗埋死去的僧人遗体和遗骨的洞窟;第五类是“礼佛窟”,顾名思义,是僧众、俗人向佛顶礼膜拜、举行佛事活动的洞窟,窟内有壁画或塑像;还有一类是“廪窟”,是用于储藏粮食等物品的洞窟。
她说人最佳的一生就是“生得好、活得长、病得晚、死得快”
现在如果有人问我如何看待死亡,我想说死并不可怕,每个人都会死,但最好是没有痛苦地死去。
一个月后,我又回到了敦煌。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我的老彭不在了。
我早上就弄点饼干、鸡蛋、燕麦吃,中午自己去食堂打饭,一个人打一次饭就够中午、晚上两顿,晚上有时候也熬点小米粥、煮点挂面,就像他在的时候一样。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还在,他没走。有一次别人给我打电话,问你现在跟谁过啊,我说就我跟老彭,对方一下不说话了。直到去年,我才去看了老彭的大哥大嫂。每次出门,我都想着要轻点关门,老彭身体不好,别影响他休息。我把一张他特别喜欢的照片放大,就放在我旁边。2019年除夕那天,我跟他说:“老彭,晚上咱俩一起看春晚。”
莫高窟属于综合艺术,由建筑、彩塑和壁画组成。洞窟建筑因功能不同而形制多样;彩塑是莫高窟艺术的主体,位于窟内显著的位置;壁画则分布于佛龛、四壁和洞窟顶部等处。
莫高窟的建筑形制主要有五种。一是禅窟,正壁开龛塑像,左右两侧壁各开两个或四个仅能容身的小斗室,供佛教徒坐禅修行。二是中心塔柱窟,是洞窟中间凿出连地接顶的中国方形楼阁式塔形,塔柱四面开龛塑像,象征佛塔,供修行者入窟绕塔观像与礼佛。以上两种洞窟形制虽受到印度相应石窟形制的影响,但已被中国化。三是殿堂窟,其形式受到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的影响,平面方形,覆斗顶,正壁开龛塑像,其余壁面和窟顶都绘壁画。这是修行者礼佛或讲法的场所。四是佛坛窟,其形制与中原寺庙佛殿,乃至世俗宫室殿堂的格局相类似。洞窟主室中央凿出方形佛坛。彩塑群像高居佛坛之上,信徒可围绕佛坛右旋环通、礼佛观像。五是大像窟,因洞窟里有巨大的佛像而得名,窟外建有保护洞窟的木构窟檐,如莫高窟第130窟和地标性建筑第96窟九层楼。我们从洞窟建筑形制就可以看出,敦煌莫高窟的洞窟建筑有着鲜明的中国特色。
前辈学者把莫高窟的壁画分为七类(若严格划分则不止七类,但大致可分为七类)。第一类是尊像画,就是从佛陀到护法天人的佛教众神像。譬如大家喜欢的飞天,就是护法神,他是天上的天人,在天空中为佛供奉鲜花、香气、歌舞,千姿百态,优美动人。第二类是释迦牟尼故事画,包含释迦牟尼佛从太子到成佛的传记故事画。佛前世还是菩萨的时候,他要经过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等六种修行方法,才能修炼成佛。佛在前世做种种善事的故事,被称为佛的本生故事,比如莫高窟第254窟的“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佛门弟子、善男信女和释迦牟尼度化众生的故事,被称为因缘故事。第三类是中国传统神仙画。佛教传入中国后,为融入中国文化,在以佛教为主题的石窟中,吸收了中国当时最为流行的古代神仙传说信仰中的神仙形象,如东王公、西王母、伏羲、女娲、风神、雷神、雨神、礔电等。第四类是经变画,简单说就是把一部佛经的主题思想、主要内容用一整铺画像表现出来。隋唐时期吸收了印度佛教的画法,中原地区许多著名画家以丰富的想象力,将佛教思想与中国传统的人物画、建筑画、山水画、花鸟画和社会生活场景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不同佛经所描绘的理想中不同的宏伟壮丽、气象万千的佛国世界。比如《无量寿经变》描绘阿弥陀佛所在的西方极乐净土世界满是亭台楼阁、伎乐歌舞,还有琉璃玛瑙等珍宝,只有快乐,没有痛苦。第五类是佛教史迹画,描绘佛教史上的历史故事、传说故事,以及一些佛教圣地、圣迹的故事等。如佛教徒将汉武帝遣张骞出使西域的真实历史,篡改为汉武帝派张骞到大夏问佛。这纯粹是杜撰的,目的是提升佛教的地位,扩大它的影响。第六类是供养人画像,是描绘为祈福禳灾而出资开窟的功德主及其眷属的礼佛供养画像。举个例子,五代和北宋时期,有个人叫曹议金,他是统治瓜沙二州的节度使。
敦煌飞天中飘带与舞姿动作的协调配合,是石窟乐舞形象的一个显著特点,以舞带当风、凌空起舞的姿态,表现佛国境界的超尘拔俗
佛陀周身安详,焕发出慈悲之美和超脱之乐。一种内在的大光明境界令整个洞窟洋溢着一种神圣的光芒。佛陀的右手承托着脸,左臂自然地覆在左侧腰身,生动的臂膀和手指仿佛随时可以抬起来。佛陀似闭非闭的眼睛,微微含笑的嘴角显得非常自信,他好像对自己生前一切苦难的经历,所证得的无上的智慧成就感到无憾,感到宽慰。在涅槃到来的时刻,他要以绝对的从容和宁静给予世人无限的希望和信心。
涅槃佛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女性的美,会让人忘记了他是佛陀。光是从他安详和慈悲的微笑间溢出的,正是从嘴角中透出的光,成为他的呼吸,他精神的温度。他的长眉与微闭的双目相互呼应,和谐地透出秀美下的庄严。他还没有完全对这个世界闭上眼睛。他的表情中没有任何濒临死亡的痛苦和不安。涅槃到来的时刻,他内心的沉着、从容以及大智大勇,都在这泰然自若的神态中呈现出来。这里没有高高在上的佛陀,没有死亡的可怖和阴冷,空气里弥漫着温暖慈悲的氛围。
尽管莫高窟是个小地方,但是她对中华民族的意义很重大。我们都是历史的过客。我们这些人走了,莫高窟还会在。人的一生能做的事情本来就很有限,怎么能光盯着钱,光盯着自己的官位?怎么能干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的事情?
我年轻时是个内向沉默的人,上台说不出话,照相的时候就靠边站。但现在我说话直来直去,大胆与人争论,在很多事情的逼迫下,变得非常爱着急,急了以后就会跟人发生争执,有人说我很“严厉”和“不近人情”。这没关系,严格归严格,该解决问题还是要尽心尽力解决,因为我有责任为敦煌事业的发展留住人才。如果有朝一日我离开敦煌时,大伙儿能说,“这老太婆还为敦煌做了点实事”,我就满足了。
衰老和死亡是自然的规律。其实真正让人感到悲哀的是人生有许多遗憾无法弥补,真正让人感到恐惧的是不知心归何处。死亡会使我们无可奈何地告别生命中那些有价值的事物,使我们放下那些饶有趣味和意义的事业,使我们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来过,所有你所喜欢的、不喜欢的,留恋的或者厌弃的全部都将离去。
面对死亡,只有那些确信自己已经发现并且得到生命中最有价值之物的人,才会具有这样的从容和勇气。正如王阳明临终前,学生问他还有什么心愿,他留下了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他们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付给敦煌的流沙和千佛洞方圆百里上匆匆消逝的光影,在一种貌似荒寒的人生景致中等待一个又一个莫高窟的春天。他们虽然不念经、不拜佛,但是临摹壁画、修复洞窟、保护遗址、宣传讲解,这些日常生活在我看来无异于出家人的修行。
夏夜的傍晚,太阳还没有落下时,莫高窟上空明澈无比的蓝天令人陶醉。游客散去之后,位于鸣沙山东麓、宕泉河西岸的莫高窟就显得格外神圣。那些开凿在长长的石壁上,如蜂房一般密密麻麻的石窟群蔚为壮观,那看似灰头土脸的外表下隐藏着圣洁而又神秘的伟大文明。走近石窟,就能强烈地感觉到每一个洞窟透出五彩斑斓的神光。
樊老师有每晚散步的习惯。她最喜欢从家里走到九层楼,听听悬在檐下的铃铎,听听晚风掠过白杨的声音,然后在满天繁星升起之时,踩着月光,散步回家。离开敦煌前的一天晚上,她提议大家一起散步去九层楼。
那是我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夜晚的寂静缓缓降临,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寂寞覆盖下来的感觉。远处是宕泉河,再远处是宕泉河河谷地带星星点点的绿洲,绿洲的外面是戈壁,戈壁的再远处是人迹罕至的荒野和山脉。人在这样的地方,就好像坠入了一个无尽的时空深渊,有一种无助感和失落感。她说,过去有位前辈对她说过一句话,要想在莫高窟生活,首要的功夫是要耐受得住这里的寂寞。
尘世间人们苦苦追求心灵的安顿,在这里无需寻找。只要九层楼的铃铎响起,世界就安静了,时间就停止了,永恒就在此刻。
也许当一个人真正了悟时,他的内心才会升起一种持续的欢乐和发自内心的喜悦,因为这是从心灵深处生发出一种迷惘的解脱和无惑的快乐,而这样一种无惑的快乐是其他世俗意义上的快乐所无法比拟和超越的。古罗马哲人塞涅卡说:“正是心智让我们变得富有,在最蛮荒的旷野中,心智与我们一起流放,在找到维系身体所需要的一切后,它饱尝着对自己精神产品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