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
残阳被谁拽了下去,桔黄色的光消散后,寒冷侵袭到了垭口,风冻住了,经幡无力垂下,溪水兀自往山脚流去。
磕长头的藏族男人坐在山顶,从随身的袄包里取出肉干,抓来吃过,开始四处找水。我在旁边,他问我有水没有。我拿矿泉水给他,他喝了半瓶,剩下的放进包里,将装肉干的袋子摊开,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你吃。

肉干白色,丝状,不硬,有点像半成品的肉松。藏族大哥全身泥,额头上和脸上磕满灰白印子,双手都是皱,因带着护套,倒不显得脏,他把手伸进袋子,再次抓出一大把肉干塞进嘴里,腮帮鼓鼓的,喉结耸动,一大团还未充分咀嚼的肉干滑进肚里去了。
说起来,西藏本地人做的食物我吃过好几次了,但无一例外都是以失败告终。
第一次吃是在乡里的藏餐馆,点了盖饭,土豆丝浇顶,白米饭撑碗,底下铺了层焦黄的牛肉粒,吃到牛肉粒时,口齿开始抗拒,它的味道有些像怪味咖喱,又比咖喱更具对味蕾的侵略性,努力吃了两口,肠胃开始翻涌,只好停下筷子,跟老板把账结了,回去吃泡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那股奇怪的食材味道称为“藏味”,意思是有别于其他地区的,带有藏区特色味道的东西。
这顿饭后,我开始有意识的避开藏餐馆,到了新的地方,就要去寻川菜馆、湘菜馆、东北菜馆或者清真菜馆,若都寻不到,只好继续煮泡面。
后来去乡里,在云朵下的牧民家,吃了一次水煮羊肉,这才对藏餐有了新的认识。
乡里山下的海拔已经4500多米,车往上全是弯曲盘绕的山路,爬到顶处登高望远,全是不见尽头的雪域群山。群山之中,巨龙游走,肆无忌惮将爪伸入两侧山体,撕开一条天崭鸿沟。

山是如此的古老和荒凉,它使人看不见一点希望,落眼尽是孤寂苍凉。车沿着山沟行驶,挣扎了三个多小时后,终于看见了几个人影,那是有人在修路,再往前路就断了。
司机下车指了指前方,在一大片长了地衣的山坡背后,腾起一股云,云的下方,隐隐绰绰有户人家。
车从路旁拐下去,进了乱石地,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后,在云底看见了那户牧民。
牧民家是座低矮的石头房子,房子旁边用雨布搭出放杂物的小棚,房子的后面是羊圈和牛圈,都是用大块的石头垒起来的,不到一人高,四周堆着牛粪,风呼呼吹着,牛粪已经干得结壳。
我们刚接近牧民家,就有几个小孩子围上来,也不说话,就把我们看着,最小的还用手指头往嘴里嘬,鼻涕晶晶亮亮拉出好长一节。
大个的孩子看够稀罕,呼啦啦全跑开了,他们沿着山脊往下跑,翻过梁,消失在了山的后面。
我们沿着孩子的足迹往前走,过了那道梁,眼前出现了一块草甸。草甸像绿绒绒的毯子,四周凸起的山体将它包裹形成碗状,碗底镶嵌着三四丈方圆的水坑,一股水从坑里冒出来,静静流到远处。溪水四周,夹道欢迎似的长出好多青草,风吹绿叶,卷成绸子,飘进了远处的白云堆里。
草甸上散着好多的牦牛和绵羊,远远的见着藏族男人把羊群往碗口赶,近处的草地坐着两个藏族妇女,一个年龄大些,正那低声吟唱,另一个年轻的把孩子拉住,用手遮住脸,正那说话。
逾5000米的海拔,哪怕是野草,也只有根茎粗壮,浑身硬刺的才能生存,草甸里的青草,是那种需要柔风细雨与暖阳厚土呵护的娇弱植物,他们的出现,让我恍惚来到了高原上的世外桃源。
我就是在这里,抓住了漂浮在草甸上的那朵云,吃到了最为原始的那顿羊肉。

羊肉是清水煮的,煮完了捞进盆里,趁着热气未散,羊肉软嫩,用小刀割吃。初食有点膻,越往后越有滋味儿,肉质细腻,肉香醇厚似抹了奶酪,更奇特的是,羊肉带筋连骨,卷进嘴里,居然可以一同嚼碎,香气从齿间溢出来,全是满足的味道。
高山草甸上生长的羊,见过雪山,喝过甘泉,嚼过天地灵气生养的青草,所以才养出了一身肥美的肉。
第二次在藏区吃肉干,是在寺庙。
没去藏区以前,觉得那边的宗教信仰带着许多神秘色彩,和尚们一定是不苟言笑,默念经文,手持转经筒,身披大红袍子的神秘人。见着他们要谨言慎行,礼让谦恭,免得发生不好的事。
这次去寺庙,打破了我许多原本看法。
寺庙外观跟别处看到的一样,院墙外有经幡环绕,寺庙周围有玛尼堆,大门两侧还有许许多多的转经筒。
寺庙正门上有两个迎风招展的红旗,进了门,是一排关于国家宗教制度普法的宣传栏,正对门的大殿顶上架着老大一只喇叭,终日不歇播放着诵经声。
没进寺庙前我就听到了里面浑厚的声音,还以为在搞什么法事活动,里面的和尚没有一百,怕也有几十,结果是一只佛法高深,口出成经的大喇叭。
庙里有和尚,是师徒二人。师父得道高僧,当地颇有名气,平时有不少人过来求师父给器物开光,师父除了每日擦拭法器,整理经卷,诵经礼拜外,自己还备了电脑,用来学习和交流。
因为地方偏远,游客不多,寺院的生活很清净,师父在寺外开垦了一块地,用来种蔬菜,早晚闲暇时就把袍子脱了,扛上锄头去耕种。
他的徒弟,其实年纪不比他小多少,看着有些老实木纳,师父叫徒弟照顾一下进寺庙的游人,他跟在游人身后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打转回去找,原来躺在长椅上玩手机呢,看他乐呵的样子,说不得看到了什么土味搞笑视频。
师徒二人住在寺庙院子左侧的平房,吃住跟普通藏族人家没什么区别,荤也吃得,素也吃得,我甚至吃到了他们的食物——肉干。
这种羊肉干的味道,又让我在5600多米高的卓玛拉山口,一个转山人那里再次感受到了。
蓬松的肉干,没有浓香重盐的裹挟,这是一种制作近乎原始,保留醇厚香气的藏食,它与青稞齐名,在贫瘠的高原,给予藏族人无穷的信仰与力量。
转山的藏族大哥吃过食物,将背包放在一块石头上,往后退了几步,找到自己上次磕长头位置,继续举手合礼,弯腰屈膝,沿着蜿蜒曲折的下山路磕长头,慢慢消失在乱石堆后面。
乱石堆的尽头,山脚下的位置有个冰山融水汇聚成的小湖,湖水碧绿瓦亮,像大地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虔诚的信仰者从它身旁走过。
远处的经幡林里出现了人,背着包,拄着杖,慢慢向山顶走来,走进了才发现他的气色很差,脸色苍白蜡黄,走路打颤,登山杖每次点地都要哆嗦着试探几次,嘴唇已经成紫黑色了,这是严重缺氧的表现。
他慢慢挪到高处,身子开始大幅度晃动,随即一头栽进脚下的石头沟里。
他头下脚上撞进去,脑袋距离石头尖脊不到二十公分,这可把我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拉他起来。
山顶的风又起来了,吹得他左右晃悠,眼看着又要摔倒,只好把他扶在石头背后坐着,他的队友上来了,给他氧气瓶,吸了一会儿,身体渐渐恢复,蹒跚着下山去了。
人高反严重时,身体会难受到什么程度。这个我是不大清楚的,因为我来高原后几乎没有遇到严重高反,听同来的人说,会头疼脑热,全身酸痛,体温忽高忽低,总而言之就是发烧、感冒、关节痛和晕车的各种不良反应的叠加。扛过去了,前途光明,撑不住那就只好回到低海拔地区,或者在原地遭受地狱般的折磨,香消玉损还是羽化登仙,就看个人造化。
我在转山路上,经常遇到往回走的人,除了部分逆时针转经的苯教信众,大多数旅人是爬坡时遇到极高的海拔,高反严重,无法前行而后撤的。
我借宿的驿站在止热寺往上,天葬台下面的一个平台,海拔大抵五千往上的地方,是救援车能够抵达的最后地方,再往前全是羊肠碎石路,能够去的只有附近牧民的摩托车,所以这里成了许多高反者的休息站。

我在驿站借宿时,曾遇到几个高反无法前行,返回休息的旅客。
到了夜里,有两个人状况愈发严重,脑袋就跟念了紧箍咒的孙猴子一样,头痛得快要爆炸。他们两人一合计,只好打了救援电话,救援车连夜上山,把他们送到山下的医院。
那天夜里除了两个高反严重的送下山外,还有一人也高反严重,他是外地人,穿着讲究,言谈得体,信仰很深,安静坐在榻上,持珠念经,默诵经文对抗高反,一张脸折磨得蜡黄憔悴,双眼无神,妻子端坐在一旁跟他低声细语,用手帕擦拭他的汗珠。
艰苦的环境对他们来说,既是磨难,也是修行。
驿站的条件真是艰苦,我睡的地方白天是坐榻,晚上是卧榻,晚上十一点多,驿站主人给锅里上了水,捅过煤炉,才得以安静。凌晨四点多,山下转山的人就进驿站了,他们喝水喝茶吃干粮,热火朝天的谈论转山,那股热闹劲儿,别想让人继续睡下去。
高海拔地区的热水温度低,泡面费劲儿,我没得耐心,去驿站小卖部买面包,吃到尾,发现袋子底下有个洞,我还跟驿站主人开玩笑,说你家孩子好调皮啊,偷偷吃零食。驿站主人笑呵呵的告诉我,他家孩子才不这样,你那个袋子啊,是被老鼠啃坏的……
转过好几次山的广东阿伯告诉我,早些年过来转山的时候,这里还没驿站,要住宿了,只能睡露天,没有巨大的信仰和毅力,没法承受住大自然的考验。
不知道是不是神山对转山者的馈赠,第二天驿站附近山道下起了雪,一条浅浅的雪路从冈仁波齐山脚下铺到了驿站下方的河道旁,太阳东升,云雾披霞,雪道散出金光,渐渐隐去。

呵,又是个祥和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