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t you know you got a sure thing, a sure thing
高中時離家不遠開了新劇院,可以低價看電影,尤其工作日便宜。整個暑假我每週都去電影院,星期一星期二早上十點,花五十塊錢不到包場,幾乎來者不拒。有人說爆米花電影太散亂沒法靜下心自己看,對我來說只要是大銀幕,無論是一個人看還是很多人看,都會「失魂」,「著迷」,「附體」,變成「想像的人」,膠片底色呼之欲出的「幽靈」,無論他們怎麼說,是只在影像經驗裡成立的自在遊蕩的自我。爛片歸爛,我好像是真的。一部電影看個兩三次,就會變成在看自己的夢,敘事橋段看得多了確實是沒有差別了。
這種灰心丧气的無差別感一直持續到今天,每次我看銀幕上的人,覺得「人」這回事總在哪裡繼續著,而我要瞭解它「就像這樣」。想當然無非是給心靈放假,也使看電影作為休息成為可能。因為電影結束後,我又回到了凝固的灰色中,大口呼吸混凝土和別人吃剩掉在地上的爆米花。
在這家電影院我看的最後一部電影是《路邊野餐》,當時有五個觀眾,分散地坐開,中途突然走進來一個男人,《小茉莉》的歌響起,他坐在過道邊上點了只菸,電影院是禁止吸煙的,再後來電影票漲價了,再後來畢贛的新片上映了,我是在另外一家電影院看的。我記得那天臨出門前我跟我媽又是很不愉快的一次對話,我也沒有能力安慰她的焦慮,騎車飛快,差點趕不上電影。
電影是一種膠囊,如果你空腹服用,它就變成胃痛,可能到很久以後還常常隱隱作痛,痛归痛,终究是光和色。銀幕裡外任何東西讓你倒胃口,你都可以做觀眾,只要做觀眾就有好胃口。電影院是好胃口的訓練場。有人会在电影院吃炸雞,這是多麼扎實的防偽技術,他咀嚼著肉,吐掉骨頭,劃清界線,電影是電影,食慾是食慾,活著是活著,沒別的了:能吃得下就生来是做觀眾的料。我就不是个做觀眾的料?不甘願,买辣味的薯片和可口可乐。辣歸辣,變態辣,我對生活執迷不悟,就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也許電影不過是另一種。走出電影院,我的眼睛被電影禁慾了,看什麼都是看電影,我的眼睛就是取景器,人對著人張開嘴吐泡泡,對話中的字如海龜向著大海漫長爬行,日常生活的秩序一次次湧過它的背,都不足以讓它游起來,直到它脫離陸地,朝著那沒有盡頭的地平線,沈潛。
我就是權宜之計。生活就是一部必須拍下去的爛片,反正出錢的不是我,說來就得來,結果到了不賣座的時候就怪到我们这些演员頭上。電影票確實收集了滿滿一盒子,如果在點鈔機中過一遍,會不會在某些爛片的票經過的時候發出警報呢。
五六點鐘我在車站邊上坐下,和等車的人在長凳子上一起坐著。其實我哪也不去,已經到了目的地,只是到的太早無所事事而尷尬,和全世界面面相覷,我也會害羞。但只要和等車的人坐在一起,什麼也不等看著也像等,那就等什麼也不奇怪。大街上的幾個人,迷迷糊糊是宿醉了,在写字楼上班的人還沒起床,我还看见一个熟悉的茫然的脸,好像是下了夜班,又或許是附近大學的新生。背著登山包的是游客,翻着地图寻找已经开门的餐厅,拖著登山包的是流浪漢,在垃圾桶里翻飼料。生存是擲地有聲的睡眼惺忪。隔夜的麵包趴在地上,蒼蠅和牛奶。發霉的都是有機物,在反烏托邦世界,這是個稱讚。
新的一天是用壞的風箏。他們走進咖啡館,手上拎著還是那個風箏,準備去還是那個海灘。一天又一天,總是那個第一個人,然後一個移民,那一個不知道做了些什麼也好像不太難過的人,那一個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卻好像不太在乎的人,一個急切需要更清醒的人,一個不太期待清醒的人。都市的血液中不同的細胞,白領,扳道工,大學教授,的士司機,接過清醒的速效藥。每時每刻,每時每刻。有人更加清醒,然後向別處去,向別處去。城市在這些漠不關心的微笑中,在這斷斷續續地迭代著增量的清醒中流動,交響樂,山地自行車,活力,節奏感,活力。刺眼的不是別的而正是賣咖啡的我,下班時我累的笑不動。「你和這個地方發生的一切都毫無關係;因為你一成不變,一無所有;但你憤怒不是因為沒處可去,而是因為你隨時都可以走,你是輕易被替代的血小板;要命的是你又並不想待在這」罵罵咧咧累了,我就從籠子里出來了,大約是晚上八九點的樣子,我躺在床上對自己說,「現在你,你到家了,哭吧。」
结果我們唯一緊抓的自由——melancholy。My baby blue,天花板,假如我能讓你看到花的心思,你會發現它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想。一片空白。
「如果你沒有任何限制,你有很多錢和時間,可以做任何事,你想做什麼呢?」
「做一個很大的熱氣球,飄得遠遠的,環遊世界不停。」
一个人覺得城市不再有吸引力,是对想像力失去信心了。年轻的人,你躲躲闪闪,却还是被世界的无关紧要一拳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