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账
社区电网改造,今天已是停电的第四天,家中难以成炊。妈妈的发小阿姨最近恰好回乡度假,善解人意地邀请我们下午到她家里做客。穿过盛放着红色鲜花、多肉锦簇的小院,爬上迷宫阶梯至天台,发现这是一个小型朋友聚会。除了阿姨和她的家人,与其他人都是初次相见。
破冰式进餐,赞美佳肴,饮酒助兴。粗眼看,这跟临时组建的陌生饭局没有什么不同。但自始至终,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悠缓、从容、友好的氛围,淡淡的,非常宜人。
晚餐中有三道菜:一碗碧绿的青菜汤,一盘炒三鲜菌,一钵百香果青花椒煮鱼,都是阿姨丈夫的手艺。鱼很嫩,进餐时叔叔温柔又轻松地向大家介绍制作过程。这鱼肉均匀地片过之后裹了小粉和鸡蛋清,汤汁刚刚大滚起来就出锅了,那时的鱼肉最嫩,入口即化。因为宾客没有到齐,稍微放了一放,鱼肉缩紧,就没有刚刚那般鲜美了。语调绵缓处,闪烁着一种细腻的快乐,惋惜时,有淡淡的遗憾自深处流出。烹食,尝味,宴友,他似乎从这些事中捕获到了真正的享受。我立即对他产生兴趣,后来便默默关注他的言语和举动。
餐后,余光瞥见初秋的余晖斜映在巍峨而孤独的安东山上,山体浮现一段幽静娴雅的紫棠色。自山腰至山脚,颜色又徐徐渐变,褪为山体原本的黛青。这种美,温暖疏朗,有静穆深邃的底蕴,像是属于一位居于中年的末尾,即将跨入老年门扉的年长妇人。
有人提议喝酒,语气似带玩笑性质,实为执着的假意试探,来自一位敦厚活泼,说话有些大舌头的女性。然而她的厚舌并非一种缺点,反而给人舒展自信的感觉,十分亲和。这提议至多是一种游戏式的挑逗,她知道同伴们渴望着自己的渴望,因而自己的渴望必会得到纵容与陪伴。大家相视一笑,纷纷起身,一些人自觉收拾狼藉残羹,阿姨踅进厨房切洗各类珍果,厚舌女士当即与一位男士如孩子般兴高采烈地猜拳决胜负,输的下楼拿酒,赢的留下扫地。至此我才发现,他们原来是熟契得已如同亲人的朋友。刚刚的那种疏离,只是竭尽相熟后不再需要语言支撑场面的一种放松状态,更何况彼时人人受了美食的诱惑,谁也赶不及说许多话了。场地收拾干净了,水果切好了,核桃花生准备好了,白酒取来了,于是他们围住圆桌,轻松但认真地邀起酒来。
他们开始交谈,谈话的方式很独特,不是诉说自己。他们没有说任何关于自己的话,而是复述聊天对象的细微经历。诸如,A问C,你昨天不是说想吃百香果吗?后来吃到了吗?B插话,他呀准保是吃得够够的,昨天他媳妇专门去采购了很多,给我们也送来一筐,呐,在那边,你要不要尝一尝?就是太酸了,所以我建议拿去煮鱼了。C说,今天的百香果鱼味道真不赖呀!烹饪手艺太好了。厨师听了咯咯地笑,说,你们喜欢吃就好呀。大家遂举杯敬厨师。诸如此类。没有人谈论自己,反而让我对他们充满好奇。这绝对有别于一些人在酒局中永远以自我为中心的讲述方式。
氛围温馨美好。猜拳男子举起酒杯,在灯下端详了一会儿,看得高兴了便笑起来,唱起了自编的歌儿,曲调幽婉绝尘,像是一支古谣,没有流行歌曲的影子。佤族青年男子的歌声是醉人的,像这杯中的酒,这酒中的月。他的心也如此,醉了。有伙伴在身边,却没有粗野地拼酒,只是自斟一杯,在聊天的空暇处珍惜地品尝一口,高兴起来了就有歌声从心里溢出。他是那么优雅。
酒且慢慢喝,话也慢慢说,左一言右一语互不粘连地闪烁着,像有满屋子蝴蝶款款地飞。话题又绕回那下锅的十六斤鱼上。从百香果鱼说到了酸笋鱼。于是大厨又闲闲信信地聊起,哪一个佤族寨子腌制的细酸笋用来炒鸡好吃,哪一片山林里哪一种野笋用来煮鱼滋味绝伦。讲到兴致勃然处便小小停顿一下,回想着当时舌尖的滋味,啧啧两声,叹一句美,情不自禁细呷一口,陶然地闭上了眼睛。果然是一枚资深老饕。他并非专业厨师,但对食物满怀欣赏之心。记得小学时写命题作文《我的理想》,有不少人一知半解地写道自己的梦想是成为美食家,然而长大后,日常餐桌上菜的品类增多了,吃饭的兴味却淡了。有谁会细细品咂不同的白米饭或酸笋色香味之间的差异?在讲到《西洲曲》时,安意如说,采莲在江南是一种劳动,可见真正的风雅需托化至生活与劳动里,平淡之中见真章,才能荡起无穷韵味。叔叔便是一个能化生活为风雅的人。这一家子都是这样的人。忽而想到吃饭时母亲多次夸耀自己买的酸笋口感是如何“鲜糯独绝世无其二”,缩在一角的我便微微赧颜。
话深了,便聊到面对友谊的态度、与世相处的原则。猜拳男子说,别人对我两分好,我要给足五分才心安。相处不舒服的人,渐渐少联系,慢慢淡去就好了,不必口出恶言,这样才能维系住美。酒足之后,说话像写诗。我格外感到有意思的是,他们吃饭就是吃饭,不用酒气熏盖珍馐的馥郁,喝酒便是喝酒,把油腥统统收洗干净,一心一意灯下对酌。他们对待生活的认真与宽容是那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