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山
我总是说在山海之间,我喜欢山。山,其实是特指阿尔卑。路卡的家乡位于某个山谷(按理说,婆家这个词更加简洁易懂,但总觉得这词里充满着一地鸡毛的腥气,会打扰了山的清高),所以阿尔卑斯是我唯一还算“相处”过的山。阿尔卑斯在意大利的北方,因此这山就和北方及寒冷这几个在我心中带有浪漫色彩的词联系在了一起。
阿尔卑斯实在是太庞大了,我在路卡家听到的地名都是某某谷,某某湖,某某rifugio(山间旅社)。我真正熟悉的是路卡母亲老家所在的Mocheni人山谷,他的姥姥姥爷整个夏天都住在山上的木屋(其实还是有水泥的),海拔大约1500米,八月份时我们总会去那里乘一个星期的凉。这里有他姥爷养的两匹马,姥姥种的一小块不足十平米左右的菜地(里面主要是生菜和葱)。姥姥姥爷是来自山上的少数民族Mocheno莫科农人,这个依然存活的种族大概还有那么一千多人吧,平均年龄大概也就七八十岁吧。他们的语言是一种德语系的方言,据说是中世纪德语演变而来。因此姥姥姥爷两人的意大利语不太灵光,比较熟练的还是当地的trento方言。他们多半是看德语频道。两个人都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姥爷是个卖古董家具的小商人。当初靠着50年代经济腾飞致了富,下了山,在山下成家置业。也是因为语言的缘故,即时住在特伦托,姥爷的客户也都在说德语的上阿迪杰地区,他一辈子都每天驱车一两个小时去北边卖货然后归来,如今已经84岁了也停不下来(只有新冠阻止了他几个月)。姥姥是家庭妇女,有着农村劳动人民的壮实身体,在山上的时候她最擅长的是采蘑菇,这里盛产美味的brisa,中文名是褐红盖牛肝菌。
两个老人有些听上去奇怪的爱好,比如姥姥爱看F1,虽然她总是说自己完全不懂,又比如逢年过节他们唯一也是必备的娱乐是去奥地利的赌场,因为在德语区,他们可以更自由地交流。他们当然不是赌徒,因为这么多年下来并没有把家赌光。
我们在山上的活动很简单:看姥爷喂马,看马在坡下吃草,把姥爷砍好的木头搬进屋里生火取暖并烧饭,在山间散步,晚上看看繁星。散步的时候路卡总要摘根草咬在嘴里,我喜欢摘一种花很像小灯笼的草,如果你用劲把它砸向脑门的话,里面的种子会爆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只是脑门会有些疼。路漫漫喜欢捡松果,假装它们是各种各样的动物,这个是他奶奶教给他的游戏,因为奶奶小时候没有布娃娃,松果就是她的布娃娃。在山上还可以戴上手套摘带刺儿的野草吃,可以摘路边的丛林果子:比如蓝莓,红莓和特别小的野草莓。我们散步的线路只有两天,往山下走和往山上走。往上走的路标是一条小溪,我们在溪边驻足,往里面投几个石子然后转身回家。往下走的路标是一间简陋的小石屋,里面挂着被钉在十字架的耶稣,下面有个小灯,有时会放着一些野花,吃完饭我们走到这里,和耶稣道声晚安就回家了。
更多时候,我们坐在屋前晒太阳和望风景,我真的会不由地念叨起“我见青山多妩媚”,只是下面那句“青山见我应如是”有些念不出口了,毕竟没有了辛弃疾的那个心气。
这个屋子前并没有其他山挡住视野,所以可以望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山,没有云雾的时候可以看见最远处几个白色岩石的山峰,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多洛米蒂白云山了。多洛米蒂,就不是青山了,多洛米蒂就是真正天堂仙境一般的景色了。我想了半天,确实没有用词语表达的本事,于是只能停笔了。
山上的日子尽管美丽,却不能持续太久,因为它毕竟太远离人世,从实际的角度说,你总归要下山补给生活必需品,从精神的角度说,当山里的清静把我内心的人气消耗殆尽时,我就又迫不及待地要冲下山去,像吸血鬼一般大口呼吸着人潮汹涌的气息,大概从高中时开始,我就意识到我离不开人群,因为人群不是圈子,它不和你发生联系,不需要你去融入,你可以毫发无伤地在人群中穿梭而不被消耗。人群中,你只能吸收进单纯的他人的活力。而当我不可避免地在山下被卷入人的网络中,我又会怀念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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