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
【搬运自2019年7月15日的日记随笔】
我是个在老城区长大的孩子。
小时候老城区里鱼龙混杂,狭窄的街头巷尾挤满了各色的铺子各色的人。90年代的武汉大家都不富裕,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街上的色彩总是灰蒙蒙的,一半可能是因为这座城市太过潮湿,冬天夏天都氤氲在水汽中间,即使是最晒的时候也觉得太阳的光线白晃晃的,整个街景都像淡淡地褪了一层颜色,如果不是蒸腾的暑气和躁人的知了,即使是三伏天也觉得夏日不甚鲜明,而最冷的时候,即使有雪也不长留,不多时便处处泥泞,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群灰不溜秋地在窄窄的路上缓缓挪移。武汉人又大多粗犷豪放,讲起方言来势汹汹,在拥挤的空间里显得尤其逼仄气闷,于是老城区里常常是色彩不算亮眼,但声效却颇为摄人。所以小时候我很不喜欢这座城市,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市井。今日武汉做城市宣传常常美其名曰江湖气,可那时,我总觉得这不过是江湖匪气,杀气,偶尔混合着脏污泥泞的臭气。
可进到这老城区里头,却又总有一些不同的想法。大概是滕尼斯所讲的“共同体”的意味,又或带有一些费孝通说的“乡土”气息,人常常是亲切的,可爱的,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仅限于对周边的熟人,面对陌生人依然有些未收敛干净的匪气。我有一个很善良很温柔的奶奶,和一个很热心很大方的妈妈,于是在老城区里便能生活得很自在,总能遇上很多亲切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寒暄,称谓从小胖子一步一步叫到高材生。在老城区里,对外人,那是杀气重重的江湖,对自己人,那是家。
长大后习惯了国内metropolitan意义上的大都市还有西欧小国那种公私分化得泾渭分明的生活之后,如今眼睁睁地看着武汉一点一点地在社会组织形态上现代化,却越来越珍惜老城区的生活气息,更是每每在跟着妈妈和奶奶回到以前的老巷子里跟老熟人们聊天时觉出一份贪恋。甚至以前的那些匪气都稀释淡退了不少,光从那些汉味弯管子普通话里都能听出些许平易近人和善解人意。直到几年前好朋友来武汉旅游,回来跟我说,武汉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啊,大家说话都好温柔啊,果然还是有南方人的气质,我才恍惚惊诧,真的诶,武汉人其实真的很温柔,至少对待远方的客人也可以很温柔。这样的反差,也许也可以说是这些年的改造教化、城市的进步发展,像是让行走江湖的侠客收起獠牙咧嘴一笑,居然有些可爱。
但慢慢地,老熟人也会一个一个搬走,消散在城市里,老城区也在大刀阔斧的城市建设进程之中一点一点被蚕食。陪妈妈回老城区修修鞋、改改衣服、买些便宜新鲜的蔬菜鱼虾,聊起小时候在这里的副食店,在那里的文具店,在拐角的熟食铺子,在路口的修车摊,或者换了人,或者换了门面,虽然略微有丁点儿伤感,但总体还是令人愉快。而陪奶奶回老城区过早买菜常常令人难过,甚至痛苦,听她提起隔壁楼的爷爷或是奶奶前几年离开,总是怕她哪一天也会成为别人的奶奶口中的那个“对面楼上的奶奶”。这城市改造得飞快,人也总是离开得猝不及防,很多温情总也抵不过时光。
二十多年过去了,大家早就陆陆续续富了起来,街上的色彩也越来越鲜明,即使是老城区里也常常能见到穿着打扮时髦的小姑娘和老姑娘。以前市井的喧哗依然在,只是慢慢地多了很多外地的租客,和循着路子找过来一探美食的游人。依旧狭窄的巷子里,大多是客客气气的弯管子普通话,上了年纪的人慢慢搬走之后,只有周末会热闹一些,平日里算不上安静,但有种说不出的慢慢悠悠,即使在知了躁动的夏日午间,也觉得十分惬意。
前几天带过来调研的好朋友钻到老巷子里嗦了一大碗牛肉粉,这城环的大学霸开口就问,这边的房子是80年代的吧,我说差不多吧,很老的小区了,挺旧挺破的,但我却很喜欢,在我小时候这算得上是高档住宅区了,总是想起那时候跟在妈妈后头到这样的居民区里拜访亲戚朋友时的雀跃,还有在楼下副食店讨到大人给买一块雪糕的甜美。说完还有些羞赧,怕她觉得我这是在努力挣回点大武汉的面子,没想到她却说,我懂你,我也喜欢这样的老楼。我这才意识到,老城的故事和回忆,当然不是武汉独有的,在西南边陲,在东南沿海,甚至在小时候印象中无比发达的首都北京和摩登上海,二三十年的时光在城市和个体身上留下的痕迹也都是相似的。
午后我们在长江大桥建成纪念碑前买了两根老冰棍,在树荫的台阶旁乘凉,看着时不时呼啸而过的火车,从货车到绿皮车到漂亮的和谐号,清风拂过,聊着什么时候回学校,什么时候写报告,末了双双感叹。
哎好久没吃老冰棍了,真挺好吃的。
是啊,就是好贵,三块钱一根,还这么小。
突然我们就开始笑。好像有些美好也没怎么变。
爬上大桥,我们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和桥下隐蔽在各种大树之中的破旧矮房子。想起以前和妈妈过来散步的时候她说,哎别的都挺好,就是这一片破房子难看,碍眼。此刻我倒是觉得,老房子挺好,在这五十年代建成的大桥下待着,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