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寻麓书馆“推十书”

寻麓书馆新馆开馆之际,邀请我推荐十部书,购买收藏,并附说明提示读者。
1. 《论语》:我们活一次,为的是成己成物,孔子说,君子不器,我们不应该成为工具,我们是目的,我们应该自作主宰,成为生活的自主发现者,自我成就者,而这一切无非来自学习。《论语》通篇只讲学习:为什么学习,学习什么,如何学习?仁爱就是学习动力,君子是学习的效验,天道是学习的对象。反复阅读《论语》,我们会理解儒家是所有学问中唯一专注人道的学问,越过人道难企天道,很多人妄想求道却终究做不成一个人,因此人极难立,切不可疏忽。
2. 《会饮》(柏拉图):柏拉图将所有哲学建基于爱欲,爱是学习的动力,也是世上一切行为的原因,如何爱,为什么去爱,爱什么,是《会饮》的主题,也是柏拉图哲学的核心。不能理解超越性,就不能生出真实的爱。最廉价的形而上学或哲学活动就是爱一个人,特别是非血缘关系的人,因为那时候会让你第一次感受到走出“私己”,企及“他人”的惊艳奇遇,这种出离自身是我们进入道体的前奏,也是我们学会与万物相处的入口。
3. 《理想国》(柏拉图):我们如何一起生活是亘古难题,我们一方面离不开别人,一方面厌恶或者痛恨与他人相处,这似乎是对人类的永恒诅咒。《理想国》里提供的解决办法是认识自己体内的三种力量,以便了解人间秩序安排的依据。认识人就是认识社会和国家,认识自己的灵魂中的三种力量之间的纠缠,就是理解国家、政体和人类可能的社会组织形式的开端,灵魂学就是政治学,《理想国》给出的灵魂政治学的洞见可谓震古烁今,今天的民主社会与今日人心的状况完全对应,理解了《理想国》就可以理解当下人类共生的形态及其优劣。
4. 《浮士德》(歌德):浮士德的堕落是所有学者的宿命,常人很难理解浮士德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超越自己,但只要有努力超越自我的人,都会同情浮士德,因为他的失败是人的失败,他的命运是人的宿命。他死时才悟到永恒上升者的指引,而我们往往到死前还在追逐那些注定下坠之物。浮士德是西方人提供出的人的极致形态,与神相对,但永远倾慕神,不可企及但从不放弃,贪婪和自省并存,堕落中不断攀升。谁能理解浮士德,就可以理解西方精神的核心,当然主要是现代之前的人,上帝之死前的人类。
5. 《堂吉诃德》(塞万提斯):堂吉诃德是难得的理想主义者,嘲笑他的人的良知都已经被蒙蔽,笑中带泪得看下去会发现他的可爱和可憎是一种东西,一如桑丘的可爱和可恨一样。不同的是,桑丘的理智难以与堂吉诃德的相比,理想的干瘪就是堂吉诃德的身材,理智的单薄就是堂吉诃德的孱弱,而桑丘的理智是计算理性的油腻,一如桑丘的矮胖的身材,没有志向者长不高,没有意志者瘦不了。这两个可爱的人物都住在我们心里,他们分明是一个人的两面,他们的可爱可笑可敬可悲都是我自己的可能,时不时翻一翻《堂吉诃德》,能让我们擦干笑出来的泪,继续前行。
6. 《雪国》(川端康成):岛村在艳遇中发现了少女真正的美,在寒冷中的蒸汽,在雪地里的黑影,在忧郁中开出的花,在黑暗里的微火,在阳光下的阴凉,在无奈中的坚定,在世俗里的纯洁,在枯萎中的绽放,在死里的生,在虚无中的充实。所有男人都值得做一次岛村,值得用他的眼学习如何看待女人,体察她们的美,体量她们的哀乐,和她们成为兄妹,成为夫妻,成为情人,成为于无涯荒漠中相遇的旅人。雪国是一个人间的缩影,我们在苦中作乐,在火舌中活出爱的一个又一个意义的瞬间,记住它们并将其遗忘。
7. 《红楼梦》(曹雪芹):大观园是宝玉的理想国,也是宝玉的骷髅地。女儿一个词,圣洁得足以吸引所有人去糟蹋;薄命一个司,藏尽了所有女人的悲哀和命运。三春去尽,万艳同悲,我们哀悼桃花流水入沟渠,我们思念高山白雪林中玉带,我们怅惘着如何阻止妹妹远嫁,我们苦恼着如何让嫉妇吃冰糖梨子汤,我们担心她们冷落在寒窑无人倒茶,我们惦记妹妹是否喝药是否睡得着,我们羡慕姐姐圆润雪白的臂膀,我们痛恨嫁了人被男人熏臭的婆娘。我们盲目地爱少女的纯真,好保持我们少年的心,可是蓦然回首,我们已经成了贾政,已经难以摆脱赵姨娘,已经逼死了金钏,已经忘了秦钟,已经不懂小红,已经不再扑花季的蝴蝶,不再捡路边的手帕,不再写字作诗,不再能过生日时大笑,夜宴群芳。《红楼梦》是所有男人、女人一起成就的梦,醒的时候可以摸到冰凉的床铺,粗糙的茶碗,眼前的虚空和背后的荒芜。太虚的幻境里,少女用眼泪浇灌出的孱弱少年,是不愿走出青春期的你我,是不甘走进练达人情的你我。《红楼梦》是我们死心前留的遗言簿,去世后捂热的一席长袍。
8. 《安娜·卡列尼娜》(托尔斯泰):女人为什么离开家庭?男人为什么甘于平庸?生活为什么缺乏激情,而激情过后为什么总是死亡?我们不愿意面对的,就是我们最真实的处境,我们一手造成的现实,就是我们最痛恨的当下。所有挣扎都是厌恶自我为何放弃理想,所有痛苦都是纳闷我们为何轻易原谅。安娜的美,是一个女人深入地尊重自我时绽放的美,安娜的死是整个琐碎的世界堆砌出的恶意,安娜住在每个女人心里,但未必会吸引每个男人,因为男人们的滑头和庸俗保护了他们,近乎一种世间智慧。我们为什么还要活下去,这样活下去,为什么还要活在一个家里,没有家我们能是什么?理解安娜,理解托尔斯泰死前离家出走,就是理解我们人类为什么要一个家,却又无法常驻的全部知识。
9. 《白痴》(陀思妥耶夫斯基):世人都笑梅什金,不笑不足以显示出他们的卑微和可笑,所有伟大的傻子,只是活成了教科书里的样子,而所有人都知道,教科书不是用来学习的典范。那些践踏书籍的人,才能获得世间的利益和高地;嘲弄圣贤的人,才能赢得世间的名誉和实惠。梅什金这个没落的贵族,一如古代人留下的最后一缕玉门关道旁的遗风,吹起可以道别的折柳,向现代人道一声:珍重。你永远无法估量,失去了梅什金这样的朋友意味着什么,你永远无法想象,不再对他热泪盈眶时你会变成了什么。
10. 《不安之书》(佩索阿):佩索阿用三百个笔名掩藏他分裂的灵魂,但他分裂它们为的是直面现代人的虚无,他懂,虚无不可能完整,不可能连贯,不可能保存意义。他试图捕捉我们漏掉的一切,粘贴出生命的吉光片羽,拼凑出阿基里斯或哈姆雷特曾经的困顿,呼应卡夫卡或普鲁斯特曾经的叹息。我们何以承载虚无和无意义?白天按部就班地劳作,夜晚在烟盒、报纸边写诗,不去恋爱不去社交不去发表,拒绝幻象领奖,拒绝任何雕像。荷尔德林在黑暗中走遍大地,佩索阿在黑暗中画下泼墨山水。不期待白昼与黑夜的界分,不区分你我、男女、新旧,眼前的所有景象似一杯草药咖啡,饮下它时可以是安眠的药可以是提神的因,默默地静静地度过,悄悄地慢慢地流连。虚无是我们能饮下的唯一的饮料,替代蜜、酒、茶和咖啡,它的无味,让人肝肠寸断,卑微到尘埃里,并且不再试图开出任何现实的花,“花”只是一个词,就像“活着”只是一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