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淘汰的报废中年男
郝进是一位四十五岁的中年汉子,他在一家工厂的管理岗位干了小半辈子。有一天,当他得知自己在这次董事长提议的“全员下岗再竞聘”中,没有应聘成功,刚开始,他还没当一回事,心里觉得肯定也像之前叫嚷多年的企业改革一样,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花架子哄小孩的。
没想到工厂这回是动真格的。下周一早上刚一进大办公室,郝进发现原本属于自己的工位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位陌生男青年,小伙子脊背挺直眼神炯炯,噼里啪啦敲着桌上的办公电脑。
郝进被请到部长办公室。五十出头的王奎部长温和地告诉他:“由于你在这次全员竞聘中没有竞聘成功,便失去了自己的岗位,现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解除劳动合同,另谋高就,要么就去生产车间干活挣钱去吧。” 王奎部长好心提醒郝进,要是他的话,肯定选第二条路,有路走、有饭碗端着总比干耗着强吧。郝进感觉自己嗓子眼儿热辣辣的,似乎想要辩解几句、发几句牢骚,但最终,他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转过头,郝进把他工位上不多的几件家伙什收拾了一下。有两三个笔记本、几个签字笔、还有两个文件夹、一个水杯之类的零碎儿,他把这些东西胡乱装进一个红色塑料袋里。提在手上,他原本想一气之下干脆回家算了,但想想还在上大二的儿子,还有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家里老婆也没工作,靠开个小卖部挣点零花钱补贴家用。这样一合计,郝进心里立刻感觉发虚,走路似乎都有点打颤了。
他站在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上,正值夏末初秋天气,天高云淡、阳光温煦,适合户外活动。天气再好,郝进也无心感受,他正沉浸在自己刚刚失业的痛苦中。此刻,他也痛恨自己无能,靠着当年父亲是工厂老领导的关系,年轻时他在一家职业学院胡乱混了个大专文凭,就堂而皇之被“萝卜招聘”进厂。通常大学生进厂都要去车间实习仨月到半年,积攒了一些实践经验,再根据个人专业特长进行岗位分配。而郝进一身懒骨头,他仗着老子的关系硬,一天车间都没下过,一进厂就被安排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软绵绵的工位上,仿佛要从此安安稳稳坐到六十岁退休一样。
郝进知道自己性子磨叽懒散、不求上进,在办公室大部分时间都是混日子、磨洋工、等着下班、等着放假、等着过年。他一度也想痛改前非、重新振作,但却深感有心无力,于是就这么一年又一年混过来了。
想当初他刚进厂时也曾经朝气蓬勃、意气风发过,他也想着趁着年轻、在青春热血激励下干出一番事业,不愧对父母的老脸面。好巧不巧,刚上班半年左右,在一次给车间分发新采购的生产刀具时,郝进不小心弄错了型号,而车间工人也没注意,拿起来就干,结果导致当天大量产品报废。
这件事最终虽然象征性地罚了郝进两百块钱,王奎部长也口气温和委婉地批评教育了他两句,提醒他以后干活要认真仔细。按说处理得并不很重,但郝进却很上心,觉得并非完全是他一人的错,那工件流水单上审核签收的名字一长串,凭啥最终板子只打在他一人头上啊?这个问题没人能说清,但出了事儿总要有人为此负责,这就是现实。而这个现实则让郝进很受伤。
转过年,春节过后没多久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那几天工厂接到一批南方客户的加急订单,从上到下大家都铆足劲儿干着,想着必须卡着点准时交付客户。这周五快下班时,新采购的一批零配件到货,原本按工作流程,所有零配件必须要郝进和另一位同事同时验收合格,才能允许进厂;好巧不巧,那几天那位同事母亲逝世,其正在请假服丧中。而郝进一看表,还有15分钟就下班,他那段时间正在热恋中,早已约好女友下班逛夜市,于是未及思虑便抬起屁股关电脑走人了。
到了周一早上一上班,车间主任心急火燎给部长打电话,部长王奎问起,才发现这批零配件上周五就到了货,却愣是被卡了两天没给车间,由此耽误了两天宝贵生产时间,这下问题就有点严重了。这回部长王奎没跟郝进客气,狠狠把他骂了一顿不说,还立马给了他一个“通报批评”的处分,同时扣罚当月绩效奖金,以儆效尤。郝进自知理亏,原本想辩白两句,话到嘴边看看正在气头上的部长,也就算了。
经此打击,郝进表面上吸取经验教训,假装勤奋敬业、认真工作,实则心里那股劲一下子颓了。以前每天上班还有点期盼、有点小兴奋和干活的心劲啥的,经过前后这两次打击,郝进感觉自己似乎彻底躺平了,从此上班一天到晚都浑浑噩噩的,除了必须干的活随便应付过去,其余一点心也不愿多操,多余半步都不愿往前走。
郝进感觉自己活得就像行尸走肉一样,他内心既有报复般的小小快感,但更多的则是郁闷绝望情绪,似乎觉得就这么一直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但一时半会儿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和出路。郝进有时也偷偷观察周围同事,他没发现其他人谁像他这般日子过得苦闷;当然他也不便公开去问人家,这种苦水更不可能回家去跟老婆倒,他只能自己忍着慢慢克化罢了。
就这样时光飞逝、日月如梭,转眼间就一口气混了二十多年。郝进有时也感觉奇了怪,想当年刚进厂时,自己那会儿意气风发、青春热血,想干出点成绩,却接连出了两次错,搞得人灰头土脸。而自打他铁定心肠胡混日子以来,这么多年愣是一件错误都没犯过。郝进琢磨着,是不是大家都这样,干得越多出错的几率也就越大,而他这么多年一件实事不干,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犯错了;即使犯错,最多也就是一些鸡毛蒜皮、无人在意的小错而已。想到此,郝进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庆幸,还是应为自己感到悲哀。
琢磨了半天,郝进回过神来。他想想自己也不能老这么杵在办公楼前,像小学生罚站似的。他命令自己打起精神,拎着塑料袋里的水杯和办公用品,向生产车间走去。他感觉自己无论在心理还是在体力上,似乎都无法接受年近半百、懒散了半辈子的自己,还要回过头进车间当工人来谋生。渐走渐近,车间机器设备的轰鸣声逐渐显得刺耳,同时空气中开始弥漫车间特有的机油味与冷却液味道,郝进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恶心,他停下脚步、踌躇四顾……
俩月后,自感无法适应车间生活的郝进,最终还是辞职回了家。至于后续的日子该咋过,估计除了他的家人,没人真的在意和关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