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哲艺:你们这一代的焦虑是我们没有经历过的
记者:《燃冬》是您比较自由和随性的一次创作,因为您以前的创作模式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即兴,或者这么快速。您自己说是一个控制欲比较强的导演,在生活中也是这样吗?
陈哲艺(以下简称陈):对,我超级白羊座。我太太就说我控制欲很强,生小孩的时候她说绝对不要生一个白羊座。
记者:那小孩是什么星座?
陈:也很难搞,处女座。(笑)
记者:既然这样,在拍摄《燃冬》的过程当中,有没有一些时刻是你觉得可能它有一点失控的?
陈:其实没有所谓的失控,其实它不是一个所谓的很放飞、完全即兴的创作。有人在说我们没有剧本就去拍,但其实不是的,演员进组的时候就有一个非常完整的剧本了,当然拍摄的过程中剧本有修改。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进组那天,我们的主创和摄影师,一起读完剧本,都觉得这是一个感人的、有魅力的故事。我觉得可能跟我早期在新加坡读了三年电影,后来去英国读两年导演系的硕士有关系,很多时候我的创作方式都还是比较精准跟工整,每场戏我都要抓得很清晰。但是这次不一样,应该是心态的调整,希望自己更加自由和放飞,但是最后还是把很多细节抓得很紧,因为我觉得我是一个没有那么轻易放过自己的一个人。
记者:经历了《燃冬》,现在你学会放过自己了吗?
陈:我还是没有放过自己(笑)。但是我确实在尝试不一样的东西,不管是影像上,还是叙事上,很多方面。比如我之前的作品(如《爸妈不在家》《热带雨》),都是非常写实的,但是在这里我加入了很多梦幻的、有灵性的元素,是有隐喻和意境在的。《爸妈不在家》和《热带雨》是完全没有配乐的,但是在《燃冬》我就希望很多东西能够通过音乐来表达,所以我很早就找到了新加坡的音乐人(Kin Leonn)。我一边拍,每次剪出一场戏就发给他,他就隔两天写音乐给我,然后我们再讨论。
而且《燃冬》创作的源头也不一样,它来自我想突破自己、走出自己舒适区的愿望,我不想一直重复我自己,所以我就去一个不同的地方,不熟悉的环境,不熟悉的气候,班底都是没有合作过的主创(除了与周冬雨远程合作过一部短片),还有我从来没有在一部电影里面拍过那么多动物,还有里面的熊是完全用特效来做。所以其实这个片子对我自己来说,是全方位新的尝试跟挑战。
记者:感觉爽吗?
陈:它让我很兴奋。它又让我回归到一个更年轻的创作方式,更自由放肆的,没有很多包袱的创作方式。新冠疫情在全球的流行让我在家里做了两年的“家庭煮夫”,每天就是关在家里带小孩做饭,能有一个机会去释放自己,我是很感谢这部电影的。
记者:买菜做饭,这个状态好像就是《永恒风暴之年》里的,所以当中有很多你自己的投射对吗?
陈:它是一个很个人的作品,但是其实我觉得我所有的作品都很个人。最近我再来看《燃冬》,有很深的感触,这个时候我后知后觉,我觉得这个电影其实非常私人,跟我现在的阶段非常贴近。我今天早上去跑步的时候,一边跑一边在想浩丰的一句台词,就是他们吃泡面那场戏,浩丰说,“我那么的努力,去了一个新的地方,那又怎样,一切都没变。”(片中,浩丰饰演一位在上海做金融工作的外地年轻人)我觉得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又怎样呢?
记者:这个是不是跟你现在来到香港生活的经历也有关系?
陈:也不全是,现在我的感觉是,我拍了这样一个“中国片”,来到了一个更大的市场,又怎样呢?一切都没变。看电影的观众多了,真正懂你的人变多了吗?当然可能因为观众基数变大,确实更多人看到,但是好像并不是所有观众都在明白我在干嘛。十年前(陈哲艺十年前凭首部长片《爸妈不在家》获66届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奖),十年后,演员不一样了,环境不一样了,但是我表达的东西一直是我内心的那些东西,而我还是一样的孤独。
记者:你拍完每部电影都会有这种孤独感吗?
陈:我觉得今年更特殊吧。《燃冬》今年在戛纳的首映是这届戛纳首周的周日,然后十年前我的第一部长片《爸妈不在家》也是在那年戛纳的首周周日首映。真的是整十年,从29岁到39岁,即将步入40岁。我最近也觉得蛮奇怪,我以为我在拍年轻人,而且当时跟我们年轻的主创们一起去蹦去跳,喝酒、玩闹、滑冰,感觉好像自己又年轻了一次,但是现在看,拍来拍去结果还是在拍我自己,电影里最深的这一块情感,其实是我自己的。
记者:那来到这个广大的、新鲜的市场,有没有给你带来一些正向的感受呢?
陈:做片子的时候真的是愉快的,跟我们中国的演员,中国的制片,大家真的是都彼此怀抱信任,一起去冒险,在做这件事情。
记者:有没有担心中国观众对你的接受度?
陈:其实反倒是在戛纳的时候也一样担心,因为这部电影跟我以前的电影太不一样了,所以我自己根本不是担心我们这边的观众,我是对所有观众的反应都很好奇。可能以前大家觉得陈哲艺是一个非常写实的,拍家庭电影的,那他来拍一个自由的、青春的电影,是什么样的?
记者:你在电影当中尝试了很多有些魔幻的、灵性的东西,比如三位主角遇到的鹿群,长白山的熊,还有他们三个突然就在一个冰做的迷宫里追逐。这些片段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
陈:就地取材。我当时非常确定的一点是,我的三个主角虽然是在城市闲逛,但是他们最后会回归大自然,大自然治愈了他们。我就在地图找一个真正的大自然,找到了长白山,勘景时一下子就爱上了。我去搜了很多长白山当地的神话故事。比如在朝鲜族,他们是把长白山叫做“白头山”,而且朝鲜族把熊视为自己民族的源头。我一直讲说好想能在山上看到一头熊,我就把它写进去。而且我在长白山拍了很多照片,山、水、树的颜色深浅灰白,你不觉得很像国画?我就跟美术说,你把古往今来所有画过长白山的画搜集起来,把它们做到一本书里。
记者:所以刘昊然在书店里翻的那本长白山的书是现实不存在的,是美术老师专门做出来的。
陈:对,就很有意思。包括我们当时想找周冬雨这个角色的家,约了很多当地的房屋经纪去看房。但是看房时间要约的,就会有比较多空闲的时间去等房屋经纪来,有次在人民公园附近,我就拉着制片人和美术去逛公园,在那里我看到了一群猴子,然后又是豹子,然后又是鹿,我觉得好神奇,这不是一个动物园,它就是一个公园(却有这么多动物)。所以这个我又写进去。所以你在电影里看到的很多东西,都是我真的被这个地方迷倒了。
记者:所以是你在延吉的亲身经历本身就有魔幻和浪漫的成分。
陈:对,所以我觉得我拍的东北跟之前犯罪片、悬疑片的刻板印象完全不一样。我看到的东北虽然很寒冷,但是我看到了它的阳光,它的色彩,它的活力,而且我看到它的青春。当地离韩国很近,很多年轻人穿得很“潮”的,而且当地跟韩国一样,咖啡文化非常盛行,有很多咖啡馆,年轻人也很多。
记者:这是一个对中国观众来说很新的体验,因为东北经过文学、影视的不断阐释,它在我们的印象里是一个文化上很“衰老”的地区。
陈:所以我很不希望大家说我到中国东北拍了一部电影,因为“东北”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有含义的。
记者:它只是一个吸引了你的,陌生的地方。
陈:对,所以我觉得我来中国拍电影,没有任何包袱,东北对我来说很新鲜。我是以我很赤子、很纯的心去看待这个地方,所以我也希望中国的观众也可以用这样一个纯净的心来看这部电影。
记者:其实刘昊然饰演的浩丰在片子里的经历就有点像神话传说。神话里会说织女下凡,衣服被人拿走了,所以不能回到天上。浩丰来了这里,丢了手机、飞机晚点,所以他回不去。为什么设置这样一个比较极端的条件给他?
陈:我当时就在想怎么可以让他必须在这里留下,但是又是短暂的。这个短暂的时间非常美好,它就像一场梦,梦是一定要结束的。三个人在这场短暂的梦里,得到了继续勇敢生活下去的勇气。
记者:浩丰有抑郁症的设定是怎么确定下来的?
陈:疫情的时候我一直在家,看了很多跟年轻人有关的东西,公众号文章、B站、豆瓣。而且大家关在家里,都好喜欢拍vlog你知道吗?我很奇怪,因为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是不会想要有个摄影机对着自己,吃饭、走路什么都拍的。我发现大家的精神状态好像是不健康的,我觉得这代年轻人的焦虑是我们没有经历过的。
我自己是一个从一开始就很“卷”的人,我一直很努力,比如我现在去跑步,我想有一个好的身体,来做更多的事情。所以我以前可能会带着一点批判去看,比如我经常说我助理,你们怎么像块豆腐,一压就碎。但是现在我越多去了解,越觉得大家是真的很艰难,这一代人不像自己的父母一代,可以用相对比较少的付出就买到房子可以安身立命,实际上这一代年轻人面临的环境真的是更艰难的。又因为大家活在一个网络时代,很多事情必须即时地作出回应,要交差,要找到一个答案,我现在可以明白他们的压力就像滚雪球一样,内卷就是一直滚但是滚不出来。
记者:所以你现在对“躺平”这个词比较理解了吗?
陈:我在拍的时候其实是很疑惑的,但是最后我没有给出任何答案,我只是对他提了一个问号。其实我这么“卷”的人,现在也会去询问,我拍片是为了什么?为了满足小众的趣味,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拍了这么久,电影也没有让我变得非常富有,可我牺牲的是什么呢?是陪伴我小孩长大的时光,是陪伴我家人的时光,那么我现在会想,这些牺牲是值得的吗?
记者:这些怀疑是拍完《燃冬》才有的吗?
陈:是近期一直在想的。所以我想深度地了解年轻人的“卷”和“躺”。其实我跟你聊这些的时候,我眼睛里都是转着泪的,这些情绪其实就是浩丰的情绪。
记者:你真的在跟浩丰这个人物相通。
陈:其实拍的时候可能我们的灵魂还没有那么接近,我很客观的,但是现在,我怎么觉得我跟他怎么就卷到一块了?
记者:拍其他电影有这样的经历吗?
陈:其实我拍每一部电影都是这样的,都是我很赤裸的情感,所以拍电影真的好累,他在消耗我的灵魂。我把我的内心交出来,把自己的内里赤裸,摆在你面前给你看,但是很多时候,好像人家也没有很认真地去看你。你真的懂我吗?我会这样想。之前带《燃冬》去戛纳的时候邀请是枝裕和,他不懂英文和法文,但他很愿意来,所以我们专门给他弄了一版日文字幕。我们已经保持了十年的交流,你会觉得有一个人懂你,支持你,这个对我很重要。
记者:这种时刻不多。
陈:对,不然好孤独。现在电影越来越数据化,越来越大众,我却觉得离观众越来越远。我本来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所以你看我的电影最后都还是有一个希望的结尾,但是最近就变得好悲观。其实这里有一个存在危机。疫情期间我待在家里不能拍片,我觉得我失去了一个身份。
记者:是什么身份?
陈:我本来是一个导演,当然我也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爸爸,但是我一直是一个电影人,我要创作(才能存在)。所以后面可以出去拍片,去拍《燃冬》和《漂流人生》,我的一个欲望就是夺回这个身份,但是后来我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危机,大家回到电影院,想看的却不是我拍的这样的片子,那我还需要存在吗?
记者:为什么会这样疑问?
陈:之前我很想证明我还存在,但是现在电影努力地去宣传给大家,需要把它包装成另一个东西,我觉得好累,你要把一个如此内心的东西推给最广大的观众看,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那我这样的导演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记者:我们聊点轻松的吧,这个话题的指向有点终极了。我们聊一下演员。跟周冬雨是第二次合作了,对你来说她是一个怎样的演员?
陈:我其实对冬雨要求非常高,当然她已经是三金影后,说明大家对她的表演非常认可,我也是,但是我没有那么轻易地放过她,所以她经常说,为什么他们拍个四条五条就过去了,我要拍二三十条。我觉得她可以到更远的地方。
记者:她在《燃冬》有突破吗?
陈:拍到后期的时候我们再看,会觉得她在电影里有一种你从没有看过的女人味。就是当你感觉到,你把演员拍出了另一个味道的时候,导演会有很大的满足感。包括刘昊然,我可以告诉你是在哪一场戏,我觉得刘昊然升级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很骄傲的老爸。
记者:哪一场呢?
陈:浴室那场。我说你们隔着这个浴帘,在欲望与理性之间挣扎,而且它又是一个离别,百感交集,然后我看到刘昊然在滴泪的时候,我有很深的感动。
记者:那场戏刘昊然好像有一点脱去原先很男孩的那种气质。
陈:对,其实在一场戏之前,我都还是要求刘昊然有男孩的感觉,很单纯的那种。但是到浴室这里的时候,他面对的是一个他已经熟悉的身体,感觉就不一样了,灵魂和身体都有成长。
记者:可是他的设定是一个金融行业的工作者,为什么想在他身上找到一种单纯?
陈:我太太也是做金融,但是是我遇到的最单纯的女生。其实我觉得浩丰如果不是内在有个反差的单纯,他可能就不会是抑郁的。
记者:其实这三个角色都是用内心非常柔软和单纯的东西在跟世界碰撞,所以他们会有挫败的感觉。
陈:我觉得你看到的角色的单纯,也是我的单纯。
记者:屈楚萧呢?
陈:屈楚萧跟我太太都是摩羯座,我很相信星座的。我太太做事非常认真,一丝不苟,屈楚萧也是。比如弹吉他那场戏,他把手指弹破了也要练好。有时候他觉得哪条发挥得不好,会偷偷地去跟我说,刚刚摄影师说那条拍得不好;然后又跑去跟摄影师说,刚刚导演觉得那条不够好。两边说,就想达到一个完美,真的很可爱。我真的很爱他们三个,他们三个让我年轻了。
记者:我们今天安排的访问时间差不多要结束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跟陈导聊尽兴。
陈:我以后不去跑步了。(笑)
记者:其实我觉得在中国,确实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去理解、感受您的作品的。今天我来到这里也是抱着这样的愿望。希望我们作为观众的努力,能某种程度上减轻您的自我怀疑。
陈:谢谢。希望《燃冬》能够遇到懂它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