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少年的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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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星星落在地面/七彩闪烁世界/游乐园夜色像卡片/旋转木马带我们在飞……我祈祷今夜天空星星不熄灭/在心里约定陪你到永远/抬头看一遍/星星眨眼/现在你就在我身边。”
——《星光游乐园》

那一年的夏天很热。高原县城的人民没受过这种苦,爸爸发誓说这是他这辈子遇见过的最热的夏天。小区的每一道栏杆仿佛都被晒软了。花草都蔫头耷脑的。汗水浸透了每一件衣服。我赌县城里一半的人夜里都睡不着,哥哥说。
的确,晚上处处都很热闹。晚饭后,我常常到凉爽的街上闲逛。也是为了逃避爸爸和哥哥。
“早去了好,早送死。”
饭桌上爸爸天天骂想和朋友一起去非洲的哥哥。几乎每一天,都有一个碗或盘子被摔掉,扫不到的玻璃片,就积累在沙发角里。
在深夜闲逛途中,第一次发现星光游乐园后,我立马告诉了阴着脸在打游戏的哥哥。哥哥叫我滚开,他只想离开这个他熟透了的县城。我向他重复了星光游乐园的位置和名字。他叫我小心。“你真的疯了。”他嘶吼着。我担心他再在家待下去,不是他爆炸就是我会爆炸。
我14岁了,还在读初二。我很担心我的成绩。爸爸说要让我再读一次初二。太可怕了。我马上就15岁了,但我还没有变声,说话还像孩子一样。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我的生日。妈妈也许知道,但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等我18岁了,我也想去非洲。非洲有大象、老虎、狮子、蟒蛇,每一个都够猛、够狠。还有丛林,能挡住阳光、灯光,任何形式的光。我受不了光,光一照到我脸上,就把那些痘痘照得像一个个小小、腐烂的西红柿。“好恶心。”邻班的一个女孩经过教室后门时,看到了我的脸,悄悄对另一个女孩说。我看向镜子里的脸也觉得恶心死了。夜里闲逛的时候,我就想象着自己是一头寻找丛林的野兽。我希望哥哥能去非洲,以后我就能去找他了。不管哥哥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他能让我留在非洲。
在我生日那天,没有我憎恨的那些光,蛋糕上的烛光、照相机闪光、被瞩目的眼光。晚饭后,哥哥直接回到了房间打游戏,爸爸边抽烟边跟驾校学员打电话。洗完碗后我又等了一会儿,他们都没注意到我,于是我走下了楼,沿着跨江大道,再一次走向星光游乐园。
我是意外发现这个游乐园的。那天,爸爸和哥哥吵架,我下了楼后,周围的蝉声吵死了。
在我身前陈列着三条路。前方通向市中心,一路灯火通明,车流不息,越走越吵。向右经过生态公园后,直通向刚刚修建好的风格不伦不类的高职学院,我想不明白省大专怎么会修到我们县城?爸爸在那里拉到过几个驾校学员,他说我以后要是能去那儿上学也够了。
没人会走向左边的路。路很空旷,先是经过一个新建的医院,一个废弃的水果批发市场,再经过一条大道,跨越河流、峡谷,最后与山腰上的公路垂直连接。路灯大多都坏了,每一夜,这条路都掩没在黑暗中。
蝉声越来越吵,为了缓解那声音给人的焦躁感,我开始把它想象成丛林的声响。黑暗更适合我当时滋生的幻想。
我第一次走向了左方。我选对了,黑暗中走路时那种不适应又刺激的漂浮感,让我很舒服。路上能闻到消毒水味,陈年的、腐烂的水果味,蜘蛛网的灰尘味,河水植物的温肉气息。病痛,死亡,还有生命的味道。跨江大道的两边,矗立着比黑夜更深的峡谷轮廓,能听见底下江水的声音。虫鸣声忽远忽近。我进入到了丛林厚重叶片的庇佑下。偶尔一辆车经过,带来一阵持续的光芒。我幻想他们是入侵丛林的殖民者,sha,sha,sha,我拉开双臂,朝着远去的车尾做了好几下射箭的动作。
我一直走到了马路与山上的公路相接的地方。在交接处的一旁,我第一次发现了游乐园。
游乐园的大门是用水泥浇灌的,修建成了城堡和蘑菇的形状,涂得五颜六色的,顶上闪烁着“星星游乐园”的霓虹灯。游乐园侧面依靠峡谷的山,连高高的摩天轮也被挡住了。难怪我在跨江大道上看不见它。
我走进了游乐园。里面几乎没人,也没有音乐。我转了一圈,游乐园很小,只有旋转飞车,碰碰车,鬼屋,旋转木马,水上滑梯、摩天轮六个项目。碰碰车前的公共座椅上坐着一个抽烟的白发老奶奶,脖子上戴着两个绳子,蓝条绳系着一张员工证,红线绳下是一把钥匙。那样子像小学生一样。我猜如果要玩哪个项目,就去找她。
每一个设施都闪烁着,又静止着。
逛第二圈的时候,我才看到旋转木马的背后有一个女孩。女孩穿着蓝色连衣裙,靠在栏杆上,侧着头,仰望不远处的摩天轮。她和我差不多高,身材微胖。我想到一个女同学假期断食瘦了20斤的传说。女孩皮肤格外白,游乐园彩灯映照中,似一束安静的白光。
女孩低下头时,我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她目光刚刚停留的方向。
半空中,摩天轮闪烁着,中间连接的光管变换成各式图案字符:盛放的花,舔毛的猫咪,像跑轮上的仓鼠一样原地飞翔的蝴蝶,快速旋转的地球,hello!一行飘过的字“泉,城,欢,迎,你”。
第二次来,园里多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孩。蓝裙女孩也来了。接下来两次,我都能看到女孩的身影。
生日这天,是我第五次来到星光游乐园。
因为下雨,前几天我都没来游乐园。雨天,丛林也长到了我家里,房间总是弥漫着一股雨水的骚臭味。哥哥咒骂那股气味,咒骂游戏玩家,咒骂着一切。这天来游乐园的路上,也有暴雨的味道,但是是一种混淆着草木、尘土和河流的湿热气息。经过雨水的连续滋润,灌木狂野地滋长着,野草也从地砖缝钻出。
到处都是浓烈的植物气味。
我走进了丛林,进入到星光游乐园。
这一次,园里的客人更多了。有结伴的老人,有妇女小孩,有穿着情侣装的年青男女。还有一些cosplay的人,穿着汉服的女孩,身着银白色盔甲的男人,鬼屋前站着穿清朝官府的僵尸们。绚烂的灯光映射下,每一个人欢快轻盈地仿佛没有影子。
我第一次听到游乐园播放起了音乐。声响撞击园区背靠的山,穿进了峡谷,又飘荡到公路上。
“就像星星落在地面,七彩闪烁世界,游乐园颜色像卡片,旋转木马带我们在飞,我的手让你牵……”
即便是很少听音乐的我,也知道这是一首很老的歌了。也许是音响设备差,也许是背靠山和峡谷,声音带着几分回音。
我只觉得吵闹,顺着小道上坡,离开热闹的中心。光和声音都弱了下来。我走到了摩天轮的背后。另一个方向的小道上,站着那个蓝裙女孩。她的嘴像鱼一般轻张轻合。过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她在随着音乐轻吟。女孩仍仰望着摩天轮。
“我祈祷就让地球停在这瞬间,不聊天静静散步也很美。抬头看一遍你的侧脸,想到微笑挂你唇边……”
歌太漫长了,我甚至以为放了好几次,直到换成了另一首歌。
“虫儿飞。”
我轻声说出了歌的名字。妈妈很喜欢这首歌,曾经用这首歌做了我的摇篮曲。从婴儿起,我就记住了这歌的旋律歌词,后来知道这首歌是《风云雄霸天下》的插曲后,我就更喜欢这首歌了。
“我见过你好几回了。”蓝裙女孩说。在我发呆时,女孩走到了我的身旁。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爽朗气,“你家住这附近吗?”
“挺远的,半小时才到这儿。你呢?”
其实我都没注意到要走多久,但语言冲出了我的嘴。接下来,我的身体连同喉咙又像被麻痹了似的僵硬。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歌曲又到了副歌部分了。
“我就住在这个游乐园。”
女孩说,唇边泛起一丝友善的笑意。我当她在开玩笑。我也笑了一下,立马又收敛了表情。我的脸笑起来比不笑要恶心。
“你多大了?”
女孩突然问。
“我14岁……15岁了。”
我说。如果是其他人问我多少岁了,我会揍他们一顿。但我还是觉得无聊,我想走开,像野兽缩回更暗更深的丛林。
“你连自己多大都不知道吗?”
女孩调侃。
“今天是我生日,我刚15岁。”
我屏着一口气在说话。我的声音、语气和紧张的姿态,让我看起来一定很幼稚。女孩的语气听着像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人。我猜测着她的年龄。
听到我的回答。女孩眼睛睁大了一点,顿了一两秒。
“你为什么总是在看摩天轮?”
我找到一个问题,转移了话题。
“哦。我想上去玩,但有点怕。”
她说。
“哦。”
我说,移开了眼睛。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虫儿飞》仍在飘荡,女孩又跟着哼唱了起来。
“我有点累,先走了。”歌曲结束后,女孩转头,眼睛追上了我闪躲的目光,对我说,“祝你生日快乐。拜拜。”
我没有说话,连一个点头也没有回应。但她并不在乎,利落地转身走下了坡道。这是我15岁生日听到的第一句“生日快乐”。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回应。之前的很多个生日,我也没有过这种经验。
我离开的时候,音乐换成了一首我不知道名字的嘻哈歌曲。
第二天,我又来到了星光游乐园。
女孩看到我时笑了。有了第一次的练习后,我回复的笑容稍微松弛了一点。我们打过招呼后,散步到了鬼屋前,我装作毫不在意地问了她的名字。
“星星。我叫星星。”
她说。
“天上的那个星星?”
“是那个星星。”
“我叫金刚。”
我说。我以为她说的是外号、昵称、小名之类的。
第三天的时候,我发现游乐园又放了《星光游乐园》这首歌。这像是这个小游乐园的主题曲,从音乐第一次响起的那一天后,每一天都会播放一次。我终于问了她多少岁了。但她没有告诉我。
“你猜。”她说。我没说话。她又说,“反正比你老。”
老这个字让我有些惊讶。我还从未想过一个人老的情况。爸爸37岁,还是一个黑发又短又粗、红脖子、暴脾气的中年男人。19岁时,他和妈妈才刚刚生下了哥哥。
我小心翼翼地简直是不要脸地接近着星星。一周过后,我第一次陪星星看着摩天轮旋转到静止。48分钟。出现了5次永远飞不走的蝴蝶,4次“泉,城,欢,迎,你。”这是属于星星和我的游乐园。星光游乐园。
雨水更多了。仲夏的烈日和暴雨轮转着。雨天的时候,我没法去游乐园了。但有一些变化在发生。家里的气氛不论再紧张,争吵声、背叛破裂声、彩票和体育节目的电视声不论再吵,似乎都变成了一种蒙着层玻璃的背景。我脸上的痘痘好了几颗。洗碗时,我播放着《星光游乐园》《虫儿飞》,哥哥骂我娘娘腔。我把我和哥哥的房间打扫了一通,虽然房间很快又被脏袜子脏衣服、零食袋、空饮料瓶和擦汗的纸巾弄得一团脏乱。但我容许了哥哥的作怪,像是怜悯一个难逃陷阱的猎物。丛林里的猎物。我还用我存的压岁钱,买了一双新的白色篮球鞋。
爸爸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的异样的人。他问我为什么越来越瘦了。哥说我病了。我没说话。我不想打任何人了。
一个月后,我第一次牵起了星星的手。但我很快就放开了。虽然提前擦了又擦,但我手上还是很快出了汗。
一切发展得像梦一样。我仍然不敢相信,星星能接受我。或许,世界上所有真正的爱都像梦一样。
后来,我们牵了很久的手。星星的手指总是冰凉的。她的背挺直,她告诉我她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芭蕾。我感到骄傲,继而愤怒。每次她提到这些我不会或没听说过的事情时,我都感觉自己变小了,站在她身旁,我像她的弟弟。
星星喜欢音乐。星星会跳舞。星星害怕阳光晒伤她白得透明的皮肤。星星喜欢看摩天轮。星星认识园区的每一个工作人员或是熟客,当她开心时,她甚至会向陌生人打招呼。
“那个戴着钥匙的老婆婆,你和她说过话吗?”
星星悄悄问我。
“没有。”
我说。
“她儿子在施工工地上跌下楼死了。她以前太忙了,没时间管儿子,他小时候的儿子整天戴着钥匙自己开门反锁门。儿子死后,她就天天戴钥匙。开发商一个老板给了她这份工作,她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戴着钥匙是这个工作的一部分。”
星星仿佛知道游乐园里每个人的故事。
我看得出,星星还喜欢各种小玩意,游乐园里卖那些廉价的工艺品、玩具首饰和糖果小吃时,她看来看去的。星星一直穿着那条蓝色连衣裙,方形的领口,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肤和微微凸出的锁骨。她身上没有任何首饰。我去市中心商业街七楼的首饰店,买了一条施华洛世奇的银项链。几乎花光了压岁钱,可是我觉得很值。项链的吊坠是一颗透明水晶镶嵌的星星,扑闪扑闪的。星星惊喜地把项链戴到了脖子上,开心地问我,“好看吗?”我不自觉地在笑,一直笑。我脸上的痘痘几乎都好了,只留下一些痕迹。我没回答,心里想着世界上唯一的星星。
那天,我还告诉了星星很多事,关于妈妈的病,关于爸爸和哥哥的争吵,关于非洲。星星第一次拥抱了我,我第一次拥抱了一个女孩。回家的路上,我穿梭过黑暗的道路,山林河流的温热气息包围了我。我突然很想哭。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第一次让自己沉浸到了脆弱中,学习着脆弱,还有爱。
我哭了。
我穿着白色的球鞋,一夜又一夜穿越黑暗的跨江大道,穿越我心中的丛林,走向星光游乐园。去听《星光游乐园》。待在星星的身边,再在深夜夏季或阴霾或明亮的星空下走回家。我们一起坐了旋转木马,开着碰碰车对撞,闯过鬼屋。星星还是害怕摩天轮。我说没关系,等你想坐的时候,我再陪着你。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
游乐园里的人都是好人。每个人都在玩闹,都在笑,即便是那些脆弱易哭的小孩子。一次,扮成长毛女卖气球的阿姨,给了我们一个月亮气球。
“小朋友们,送给你们。”
她说,面目被遮掩住。
阿姨应该是习惯了叫人小朋友。星星抱了一下那个阿姨。转身后,星星向我说起阿姨那个早婚后被家暴的女儿。之后星星一直笑。她在为我们被称为小朋友笑,还是为拥有了一个与她相配的月亮而笑呢?我也跟着她笑。
我不知道哥哥是不是知道了我的秘密。他似乎更愤怒了,天天骂着我——疯子!疯子!我没有回嘴。我的体内像是长出了某种肌肉,拥有了抵挡整个世界的力量。但有时,我感觉自己难以控制那股力。被泡发的植物一样,不断膨胀,根系向着泥土和黑暗深处穿透。哥哥说梦中的我会突然喊叫。
我对星星的在乎变得过度了。看到游乐园里那些阳光帅气的男孩,我会搂住星星的腰,声明拥有权,甚至把她拉离到一个光影疏落的无人角落。我把她带入了我的丛林。当我注意到在我说话时星星失神发呆了,我还会表现得很生气。她像是沉入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嫉妒那个世界的存在。
我怀疑我是利用了她的好心才接近了她。她对游乐园里的每一个人都太友善了。她知道他们每一个人还有我的故事。
一条刚学会狩猎的蛇缠绕着猎物,越卷越紧。然而,我还是常常感觉自己无法抓住星星。星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关于她家庭的事。我问过她,她说她忘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她不想说。我没有送过星星回家,她不让我送,总是在闭园后独自离开,走向和我相反的方向。路口两边的山腰公路上,有几条小路,能通向市里富人们建的别墅。我猜星星家就在某座别墅里。
“我家在天上。”
星星说。
“天上?不是在山上吗?”
我哑着嗓子说。
“不,就是在天上。你相信吗?我是星星变的。一颗如假包换的星星。”
星星说。
我无言以对,不再说话。我渴慕、嫉妒、生气、失落又惶恐。我害怕我身体里的那股力会伤害到星星。和我在一起后,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她的笑容的确越来越少了。有一段日子里,我总是在头晕。我甚至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发烧了好几天。
有一天,我的嗓子痛得像有某种粗糙东西在钻,星星坐在我身旁,突然开始莫名其妙地哭泣。泪水一滴滴流下,星星吊坠随着她起伏的胸腔颤动。我手忙脚乱地道歉,一会儿反思自己的坏脾气,一会儿忏悔自己的嫉妒和控制欲。说话时咽喉像在被烟熏火燎。星星趴在我肩头不断抽泣。
星星哭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孩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眼睛里能流出那么多泪水。后来,我学会了紧紧地抱住她,或者静静地拍着她的背,等她自己平复下来。
星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哭的原因。又是一个微笑、牵手,摩天轮变幻出的又一场字符烟花,又一次哭泣。
几周的时间过去,家里的争吵变少了。晚上爸爸总是劝我多吃饭吃肉。他炖鸡,炒虾,做了牛排,做饭时站在厨房似一根木桩。哥哥看我的眼神变得很怪。我感到不安。
转变在其他地方。
星星消失了。
一连好几天,游乐园里都没有星星。
我几乎发狂。在那些一下子变得无光的夜晚,我体内的那股力,推动着我走过长长的公路和山路,一直走到半山腰上的别墅区。别墅区很幽静,种着高大的柏杨树、银杏树和一片片的竹林,偶尔透出房子的光。我像是穿梭在映照着灯火的潭水里,转了又转,寻找着星星。可是,每一条小路,每一个别墅围墙的转角,都没有星星。保安赶走了我,并警告我别再出现。
我在游乐园苦等了很多天。
有时,雨天我也会打着伞来看看。
那一天,星星重新出现时,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回想起来,那并不是因为惊喜或激动,而是出于一种不安的预感。
跑到她身边时,我呆住了。星星白皙的双臂上出现好几片淤青,青色血管凸显而出,褐色斑点散布着。我甚至不敢触碰她的手,怕她会被我碰疼。她笑着问我等了多久。我说我没等多久。我想打人,狠狠地打那些伤害了星星的人。我说话时眼睛肯定在发红。
星星没有再解释,我不敢再问。但我突然很想哭,第一次在她面前哭泣。我哭起来一定很难听。我的嗓子又粗又哑。
我们依偎在游乐园幽静角落的座椅上,星星拍着我的背。一曲《小城故事多》。一曲《虫儿飞》。一曲《Unchained Melody》。一曲《但愿人长久》。上世纪的回音和沉默静静地流淌在我们之间。
星星说她想坐摩天轮了。我们一起站起身,走过旋转木马,绕过一个花坛围绕的坡道,来到了摩天轮下。
摩天轮转动了起来。第一次,我和星星不再仰望摩天轮,而是进入到飞翔的蝴蝶、绽放的玫瑰、旋转的地球中。整片天空中只有我和星星。到达最高点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山上倒映灯火的潭水般的别墅区,又转头越过了一个山坡,看到了峡谷,跨江大桥的一段路和水果批发市场的一角。小城经过多年痛苦又喧闹的城市化,终于建造出了这片美丽的区域。虽然,有些地方又开始败落了。我突然理解哥哥为什么想离开了。这片区域太美丽了,美丽的假象,不可能属于任何人。
“你知道游乐园的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吗。”
星星说。
“不都是本地人吗?”
我嘶哑着问。
“不是全部。都是从那些光被隐没的地方。”
星星指向城市方向的夜空。
“知道我为什么害怕摩天轮吗?”
星星又问我。
“是不是怕高,很多人都怕高。”
我说。
“不是的。是因为曾经从摩天轮上掉下去过。”
她笑着说。
星星通过问我问题,做着自己的回答。我配合着她。我觉得我们在说胡话。还有,我的嗓音太低沉了。我想着自己在别墅区转时遇到过的那些脸,猜测哪一张属于凶手。
等我们都走下摩天轮后,星星带着我来到了游乐园一角的儿童沙滩。这里的光很暗淡,一侧的滑梯、秋千和跷跷板遮挡着。就像树木丛生的丛林。星星躺到了沙地上。
“把我埋起来。”
星星命令我说。
我开始捧起一捧捧的沙。沙很蓬松,好挖。沙盖住了星星的双脚和腿。星星的腰,星星的肩膀。星星那惨白皮肤上的伤痕。蓝色的裙子消失了,只剩下一张脸。
星星笑着鼓励我继续下去。
我挖出一捧土,朝着那笑容洒下。
夏天将尽的时候,哥哥终于放弃了抵抗爸爸,放弃了非洲。他得到了一辆川崎摩托车,整天出门溜风。一个月后,他就会去爸爸介绍的一个装修公司上班了。城市里新建了那么多的房子,有多少人会渴望着将新房子装饰一新啊。
学校已经开学了,我没有留级,以倒数第二名的成绩进入了初三。但爸爸却表现得像我仍在假期,叫我放学后或周末多跟哥哥出去玩,说是总比整日闷在家嗜睡好些。我很少回话。有一天,爸爸念叨时,我坐在沙发上看到他耳边冒出了几根白头发。
我的嗓子已经没有一丝疼痛和痒的感觉了,与此同时,我的嗓音变得低沉。像一根坚韧的枝干在一个默默无闻的时刻破土而出。可是,说话的欲望却像蛇皮一样褪去了。我的话,父兄的话,房子里的话都越来越少了。
去上班前,在一个午后,哥拉着我去了一趟游乐园。摩托车轰隆隆掩住了两边的虫鸣,飞驰过大道。我第一次看到,桥两边的白石栏杆上,雕刻着各式兽物图案,名人修仙的诗句和神鬼轶事。我的丛林已经不见了。
就像哥哥说的那样,星光游乐园也并不存在。跨江大道和公路的交界处,只有一片废墟。废弃的游乐园设备和大大小小的石块凌乱地倒在杂草间。爬满铁锈的摩天轮跌倒在一角。有人说这里曾是古代一场战争后留下的士兵葬场。这里曾经建过一个游乐园,但发生了意外事故,倒闭了。有人说前几年这里死过人、埋过人。有人说别墅区的开发商和政府马上就要在这里修一个楼盘。
哥哥一边说着种种流言蜚语,一边咒骂着泉城这个破地方。我在杂草间随意地走动着。我捡到了一个脏兮兮的、没有拉链的儿童钱包,一个破洞的白色小风筝,几件廉价的塑料首饰。在一片板结、发白的儿童沙滩上,我还捡到一个缺了一角的星星吊坠,吊坠上镶满了钻石般的小水晶,阳光下折射出无数道微小的光芒,如植物奋力伸展的触须。
光很强烈,我握住吊坠直起了身,远远看去,哥哥气急败坏的样子越发像年轻时的父亲了。
就这样,夏天过去了。但我知道,我埋葬了一颗星星。
23.8.23 张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