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书
我们家的男人都不太长寿,祖父六十多过世,小叔五十边上就没了,大的那个叔叔也垂老得厉害,父亲身体每况愈下 不太明朗。许是骨子里的蔑视或是不羁,总挺着头颅和脊骨要去争那份体面,体面又从来是自己给自己的。
人到当下,也几近所期盼生命长度的一半,都在学习和成长,“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再回想起少年时期看到的那个问题: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称得上男子汉?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没有大灾大难,但总在苦痛中成长,心魔常在,像一条虫盘旋在脑后,稍有不慎,立马钻出来袭击,得时刻提防。人生就是那样,苦痛是底色,欢快少有,与其祝人快乐,不如祝福添智增慧,破除迷雾 坦然地享受苦痛。时间只负责流动,并不抚育人成长。
有时也想过一了百了,但马上心中的豪情总是更胜一筹,只因尚未履行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承诺,心中默念“今生为证实业,一心开二门”,那是人生基本的信条。实在苦痛得精神痉挛时,心中默念神,祈祷神的祝福,赐予更深厚的理性和智慧。 常常自省自身的灵魂是否蒙污,道德是否有所残缺,尽管常有苦痛,但多是关于对于未来和当下的无能为力或迷茫忐忑,从未因亏欠他人、伤害他人而自责内疚,灵魂的纯洁是最最重要的事情。灵魂趟过苦难的河,也唯有深切地亲身遭遇,药物是偷懒行为,只能拖延并不根治,不屑于此,自是强大,可以硬生生挺着头颅和脊梁骨跨过去。有时,实在沮丧和忐忑的时候,会打电话给姆妈说“你要记得抽空为我祈祷啊,要记得啊,要记得”。只仅需要祈祷和祝福,救赎从来都是自我成全。与其担忧,更愿保佑。
每年的中元节格外重要,临睡前,总向先祖在心中表达疑惑和苦痛,然后期盼梦中是否能给我些启示,我想念他们,也需要他们。谢天谢地,尽管神时常背离我,先祖们时不时予我启示。总觉得秋高气爽的某一天,他们会乘着白鹤回来看望我们,还有那块土地。中元节又将至,地理上离那片土地一千多公里,坚信眼睛看到的天和那片土地看到的天是一样的,三十岁看到的城市晚霞和二十岁在山村公路边上看到的晚霞也该是一样的。
在城市生活二十多年,还是没能完全融进去,脚踩在水泥地硬邦邦,像是扣不开的门,把人拒着,只留一扇窗户去观望。真想赤脚走在柔软的土地里,松弛又湿润,身体和灵魂和土地是融化在一块的,如果可以,最好可以狂奔、大声地呼喊。无时不刻想念土地。以前喜欢在夏天最炽烈的午后一点开始跑,跑到太阳快落山,筋疲力尽,汗已经流了一遍又一遍,走到哪里都觉得无比凉爽,灵魂被净化许多,筋肉也茁壮有力。做爱的时候,总是汗流浃背,滴在伙伴的脸上,“你的汗闻起来像雨后的土壤”。
父亲的父亲,其父亲的父亲,其父亲的父亲……不知道多少代,大概一千四百年,都在那片土地耕种、读书,到了父亲那代开始才有了新的事情——漂泊,不过父亲45岁前结束了他的漂泊,保持了他的耕种。到了我这里,出生就开始漂泊,至今也还在漂泊,像一只无脚鸟了,一直飞呀飞呀,像是属于生命的恩赐,也许是命运的一种背离?以前总想什么时候可以再换个地方飞,下一站是哪里,现在不想了,更多的是自己的内心是否疲惫,那份苦痛是否及时消解。虽然不耕种了,读书显得有点偏激地重要,不敢离开,所以在车间,在卧室,在阳台,在公园,在咖啡馆,在山林,在海边,在街角,在一切有光和椅子的地方,都想阅读,并非为了知识,而是为了看见和感知,不然飞翔不得持续,随时摔下,灵魂陨落。尽管肉身局促漂泊之地,我的心可以飞抵世间所有地方,前提是建立起足够的精神联系。又最不屑于读书,万般下品,土地最高。
被赞美、被侮辱、被表白、被否认的时候,心并不为所动,脑子里思考的是你的心里是否一样地热烈和真诚,胸中的豪情是否一样地壮烈,那是最重要的。苦痛再次如洪水潮流奔袭而来时,总想起神和先祖们,并非懦弱,相反,豪情和勇气没有减少半分。疲惫且衰弱的时候,要么闭眼前行,保持祈祷和祝福,要么奔跑和阅读,别无他法。袒露肉体,也袒露灵魂,肉体充满力量,灵魂同样不缺乏,是希望你能感受的那份意志,真实又感人。
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看着我的眼睛,有些话我没法用嘴巴说,心里的话有些只能用眼睛说,比如那份情谊、担忧、缠绵、失望、悲伤。拍照的时候,你看着我的背影;给花草浇水的时候,你看着我的背景;还有奔跑的时候,踢球的时候,看书的时候,发呆的时候,沉默的时候,我都希望你能看看我的背影,看到我自己都没能看到的东西,这样,我不用说话,你就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