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
一团原来在泉州住了一个多月,在一家叫做“芥子书店”的地方放电影,书店出来,侧着头,可以看见开元寺。书店很窄,狭长的,像一枚回形针,书架上拥挤着一些书,脚边堆着另一些,前两排的分类有些混乱,只看到一排的鲁迅杂文和书信集,黄色的封皮,更黄的内页。离开鲁迅两排左右的地方,是很明显的女性主义书籍,有伍尔夫,有那不勒斯四部曲,有上野千鹤子,有波伏娃,从里面抽出一本《一间自己的房间》,书已经有了折痕,翻了几页,是熟悉的伍尔夫逼人的才气,就买了下来。又带了另一本米兰昆德拉,因为之前在阳朔读王小波的时候,提到了他的这本说小说的书,还否定了几句,拿来瞧瞧。
虽然泉州乍看之下跟福州像极了,随处可见的榕树,小巷,和小巷里拥挤的绿色,像气球一样,在坚硬的建筑物之间膨胀,但泉州似乎更可爱一些,福州有它的可爱之处,但你需要专门前往,骑一会儿小电动车,做好要去一个地方的心里准备,然后抵达一处怡人的地方,但泉州是扁平的,它不需要你鼓起要去的勇气,你只要淡淡地想,不如出去走走吧,就不知不觉走到了所有地方,非遗和市民生活杂糅在一起,落日映照在红色砖墙上,也镶嵌在龙眼树的每一片叶子边缘。它在这一片街区里,为游客腾挪了一片天地,一条西街,仿佛用来吸引蚂蚁的一块白色方糖,游客扎堆,但这样的拥挤和喧闹只是在西街,稍稍拐进一条小巷,这些声音就被抛到了身后,这里是居民的地方,游客和居民在这里友好共存。我一直很讶异于这样的一拐,只是这么轻巧的一个转身,没有任何的负担,或者重大的决心,就能甩掉几乎所有的游客,走在人迹罕至的巷子。游客这样的身份,似乎拥有了某种职业精神,某种执着,非此不可,否则就要被骗,这种心态几乎支撑了所有满是疲态的游客。泮宫一角,一对夫妻在给自己的小孩拍照,小朋友头上戴着路口饰品店售卖的花环,穿着赵丽颖同款服装,坐在一处似寺庙一样建筑的前面,摆着姿势,妈妈蹲在地上指挥,爸爸拿着单反在等待,脸上的疲惫大概只有婚礼那天应付亲朋可以与之媲美,那就是在那样的疲态之下,依然埋伏着某种非此不可的坚毅,非此不可,别无他法,来这里就是要做这些事情,绝不容许犯错,不容许有遗憾,为此要忍辱负重,要忍耐要等待,用乏味的等待来换取某一刻的同款,只有与其他游客一样了,才是安全的,才没有错过什么,因为这是前人走过的路,总结出来的经验,是捷径,是正确答案,不可能犯错,如果通往这个答案的路途上,遇到了任何乏味,都是自己的问题,答案不会错。而离开正确答案,成为了一件几乎等同于忘本一样严重的事情,似乎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其实只是一个转身而已,只是要放弃掉非此不可的念想而已,但放弃是多么被人唾弃的事情啊,美德都在说要坚持,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泉州还有一点好过福州,中下午的时候,它和福州一样闷热,但到了傍晚,它的好就大大地显出来了,大概因为它靠海更近,且更扁平,所以走在任何一条小巷上,傍晚都会送来一阵凉爽的风,把低垂的硕果累累的龙眼吹得摇摇欲坠,这风像是一口永远不会停歇的气息,从一条小巷吹到另一条,路过所有骑着电动车的本地人和外地人,吹拂着每一片沾到它的树叶,每一根电线,每一个刚吃完面线糊和四果汤的嘴角,它没有终点,它将再次回到海上,又从海上回到这里。龙眼和黄皮果太像了,在阳朔的时候,小宋的男友给了我们一袋子黄皮果,黄皮果真的太有特色了,从气味到口味,我都很喜欢,但它是薄皮的,铺着一层毛茸茸,而龙眼是坚硬的壳,在泉州的水果摊,龙眼和黄皮果并排在一起卖,之前还分不出来,这么放在一起,反而一眼就认出区别来了。
从书店出来走了几步,碰到一家咖啡馆,就钻进去读伍尔夫。虽然过去读到引用《一间自己的房间》的文字,多在提女性主义,文中确实提到了,女性写作,需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也要有一年五百英镑的收入,因为伍尔夫从姑妈那里继承了每年五百英镑的收入,从此告别了过去拙荆见肘,出卖灵魂和才华的日子,从个人经验出发,提到了这个女性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的建议。但这本书吸引我的,与其说是她的观点,不如说她是如何抵达这样的观点的,以及她如何述说自己的抵达之旅,不亚于读一本作品,只是她不再隐藏在任何人物背后。她援引了几位女性作者的作品,分享自己阅读的经验,非常有意思,可以看到伍尔夫是如何看待写作这件事,这本书在我这,好像更多在讲写作这件事,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写作,才看什么都像写作。她真的太有才华了,我的天呐,太有才华了,她说男性写作,好像有一个大写的“I”在前面挡着,像树干一样,“I”投下的阴影,好像是走动的女性,太会写了。
我可能有点醉了,此刻坐在一条小巷的一个门可罗雀的酒吧里,喝了一瓶IPA,老板和一位朋友在聊着上个星期遇到的一个女客人,说自己特别能喝,结果喝了一杯红酒,就吐了,老板收拾到凌晨三点才搞定。店里放着流行歌曲,偶尔还有老板的电话接进来,巨大的扬声器公放。半开的窗户,窗外的小巷不时穿过一辆电动车,或者一只步履匆匆的小狗,路灯好像已经在这里亮了千百年,还将继续这样亮下去,直到暖色的灯光变成一团琥珀。
下午读伍尔夫的咖啡馆,是个网红聚集地,一开始并未觉察,大概去的时候还是浅浅的下午,海风还没有吹起来。读了一半左右,旁边的一桌已经换来了第三波人,两个年轻女孩,我越过书,从左上角前面的镜子里看到她们。先进入镜子的,是一位穿着白色蕾丝裙的女孩,长发及腰,镜子切去了她的面庞,但是她的下巴和纤细手臂和大腿都完整地在镜子里,裙子很短,露出了白色的安全裤。她坐下,先是侧缩着上半身,依靠窗台,拍了一张,然后用一只手捏起咖啡杯,送到嘴边,再抬起一点,放在脸庞,歪着头,斜着腿,每一次拍照间隙,都换一个姿势,精准,效率,不浪费任何一点时间,要给摄影师按下足够数量快门的时间。然后她们交换角色,心甘情愿,互利互惠。同一把椅子,同一个窗台,同一个杯子,同一个角度,同样微缩着身子,同样在镜子里露出下巴,还有笔直的长发。拍照的过程中,彼此都有着极大的耐心和善意,给对方建议,这样好看,那样好看,头再往这边一点,很好很好,太好了!girls help girls。这样互相哺育一阵之后,就各自落座,拿起手机对着自己自拍,右手伸得长长地,仿佛要取代自拍杆的作用,嘟起嘴,歪着头,尝试不同的角度,像一个时钟,指针动的任何一分一毫,都会产生新的时刻,新的自己。这时候手机的闪光灯亮起,从镜面闪着我的眼睛。起身走动,发现这时候的咖啡馆,任何一个角落都有这三两人的网红拍摄组,他们像是卢浮宫里的雕塑,在游客散去的深夜时刻,觉醒了一般,双腿依然固定在雕塑底座,身体却可以扭转出各种姿势,对着一个无形的摄像头,搔首弄姿,黑色的镜头成为了Narcissus现代的深夜湖面,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褶皱的涟漪,就像她们丝毫不怀疑的心境。在这里读伍尔夫,多少有点格格不入了,但很有意思。一本讲女性的书,像一面镜子,而我在真实的镜子里看到了周围的女性。镜子面对镜子的时候,总是会让人看到镜子里的镜子的世界,无限的循环,令人眩晕,镜子也许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我看到了镜像,和镜像的镜像,以及他们的重复,只要闭上眼睛,一切都会不复存在,但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了所有镜像中的自己。
就写到这里罢,该回去休息了。而回去又要穿过很多条小巷,走在永恒的琥珀的路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