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活写成书 #1 -- 肮脏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母亲木然地盯着电视机。半掩的窗帘让刺眼的阳光无情地钻进卧室。她已经穿好了衣服,面带疲倦粗糙的妆容,像戴了一张面具,她看起来像准备好要出门一样。电视里发出没完没了的说话声,像夏天暴雨前挥不去的乌云,让我感到压抑又烦躁。现在才早上7点35分,她很少这么早起床。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她说她睡不着,跟我说话时她没有看我。电视里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使尽浑身解数推销保健品,她的双眼像两个深渊,毫无生命力。我从没想过电视购物这样的频道也会让我和母亲的气氛变得如此压抑。
我闻不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她和我保持着一段触手可及的距离,防备又冰冷。躺在我身边的女人已经不再是我母亲,而是一个支离破碎走在钢丝上的女人。我很快明白,她不是准备好要出门,而是已经回家了。她一定是在我熟睡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在凌晨3、4点钟,坐着跑通宵的摩托。
我不由自主地责怪自己,如果我没有睡得那么安稳,也许我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我恳求她带我一起,我也许能跟她一起出去,在闷热潮湿的夜里和她一起经历那些我错过的事情。但我也很生气,因为我怕鬼,晚上她怎么敢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睡觉自己出去?另一方面,我又小小的确幸,还好我半夜一次都没有醒,所以我没有经历漫长的黑暗。
她又去捉奸了。

几天前,夜里飘着毛毛细雨,已经是凌晨12点多了。母亲带着我和电器店里借来的DV机,招来一辆还在拉客的夜摩托一路开到城区的另一边。我坐在母亲和司机的中间,毛毛雨像温柔的蒸汽一样撒在我的脸上。我们穿过一栋又一栋腐朽的瓦片房,还有一片隐藏在城市里的稻田,在泥泞的路上颠簸前行。下车后,摩托车很快消失在暮色里。母亲歪歪倒倒地在黑暗中决断地向前走。我拉着她的衣服,紧跟在后面,生怕和她分开。
我们来到一栋黄泥巴堆砌起来的老房子前,房子很旧,带我远离了我平时生活的世界。整个房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脏很小,玻璃上有很多雨后留下的泥渍。母亲打开DV机,“哔”的一声镜头便一闪一闪亮起红色的光,她打开屏幕,弯腰曲背小心翼翼地走到窗户前。她说她用这台借来的DV机去偷拍我父亲和一个20来岁的陌生女人搞的视频。她说这些录像可以作为证据,她拍的证据越多越好。
多年后,我想起那天她给我的理由,我觉得很牵强。她和我父亲之间并没有所谓的财产纠葛,我们家唯一的一套房子是我母亲买的,写的也是她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她一定要拍他和那个女人上床?她说她拍这些证据在法庭上用,但我觉得她是拍给她自己看,她要通过见证他们偷情渗透进他的秘密,这能帮她找回一点控制感,所以她不致于失控到可怜的地步。这给了她一点尊严,留给她哪怕是一厘米完整的皮肤。
长方形的小屏幕里是父亲和陌生女人缩小的身影,他们并没有做那些她以为他们在做的事情,我估计他们已经做完了。屋子里闪烁着蓝色的光,他们在看电视和交谈,就像每一个他在家里时我们共度的夜晚。我被吸进了屏幕,除了偷窥父亲和陌生女人,我忘记了周围的黑暗和荒凉,忘记了我自己,也忘记了母亲。
“哪个在那里?”我听见父亲警惕的声音。
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就像按了快进的放映机,母亲怒气冲冲地移到窗户旁,粗暴地一脚踢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因为太过用力,所以门在墙上爆裂地撞击并回弹了一下。我跟在母亲后面,进了屋。
这是一间农村老屋,没有白色油漆的墙面地面和天花板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泥巴的粗糙。整个房子只有一张床,一个老旧的沙发式木头长椅子,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孤独的能看到灯丝的老灯泡,还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除了床上柔软的被子,整个房子都充满了遗弃的味道,让我很想吐。
母亲一爪掀开了被子,她的手像蜘蛛一样有毒,抓住女人的黑色头发疯狂地甩,像一条狗咬住猎物的脖子。嘴里咆哮着:贱人!贱人!贱人!女人惊慌地捂住自己的头,露出纤细乳白的肩,克制地喘着粗气。父亲跳下床,光着肥硕的上半身把母亲往后拽。用手锁住她的身体。女人迅速把衣服往头上一套,起身冲了出去,留着虚掩地门发出陈旧的咯吱声。母亲尖叫着喊着我的名字,把她抓到!把她抓到!
这一切发生得迅速,我甚至不知道我是站着还是坐着,我在屋子里哪个位置,我只感觉我给自己筑起几道高高的钢筋水泥墙。所有痛苦和情感的折磨都无法穿透这道墙。但它是透明的,我能看见发生在房子里的一切 --- 父亲,母亲,女人。但我什么什么都感觉不到。尖叫和嘶吼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要费很大力气才能钻进我的耳膜。我感觉我在变透明,一点一点在消失,和周围的一切溶解在一起,然后我变成没有知觉的物体,就像黄土墙,灯泡和老旧的木门一样。
母亲和父亲无休止地争吵,让我感到眩晕。房子的狭小也让我喘不过气。我一屁股在木沙发上坐下来,看到一把靠在墙上爬满锈迹的菜刀,表面坑坑洼洼的,像得了皮肤病。我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我预料父亲会用这把刀把母亲杀了。我很害怕母亲的歇斯底里会让父亲发疯, 失控,最后拿刀把她砍死。
想到这里,一把把我从虚空的保护膜里拉回现实。我“哇”的哭出来,哭声并没有引来他们的注意,他们继续争执,扭动身体,搅打在一起,就像我不存在一样。我的痛苦和恐惧,都不值得他们的关注。我站起来,把身体挪到那把菜刀前面,试图用我的双腿挡住它。我想,父亲应该对这把刀毫无察觉,现在我把它挡住了,所以他不会失控的时候干出出格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哭得太大声了,很怕附近的人会听到,我怕有人在屋子外偷窥我们三个,就像我和母亲偷窥父亲和那个女人一样。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从我们三个中最引人注意的角色变成了背景,就像舞台剧后面的深红色帘子。父亲的身影很模糊,他走过来,开始安慰我,叫我不要哭,一直重复着说没事。好像在说给他自己听。得到父亲的安慰,让我放心了很多,我感觉我又可以依靠他了,而且我很确定,他应该不会砍死母亲。
母亲已经完全抹去了我的存在,她没有花一秒时间在我身上,她没看过我在的方向,没有安慰我,没有问我害不害怕,她否认了我的存在,否认了她痛苦以外的一切存在。父亲的背叛,让她面目全非,变得甚至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干尸。她遗弃了我,就像父亲遗弃了她一样,在同一间房子,同一时间。
现在,遗弃变得没有尽头。我像一个累赘,一个包袱,会阻碍她报复父亲,阻碍她痛苦,甚至剥夺她的自由。我坐起来,她没有看我,显得无动于衷。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早饭了,以前有芙蓉蛋或者牛奶。我穿上衣服,洗漱好后背上书包,我到卧室门口告诉她我要去学校了,她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躺在床上,连一丝头发都没有变化,电视上还是同一个男人在销售保健品,她说客厅的茶几上放了5块钱,叫我自己拿去买点早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