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豪尼的回响
我很少在短暂的间隔之后故地重游——一年多的时间或许算得上漫长,但初次造访布达佩斯的经历仿佛就在昨天。原因则显得有些老套而无聊,虽然嘴上说出去玩去哪里都随意,多多少少还是抱着集邮打卡的心态,总想去一个不一样的、没去过的地方。也许只有面对思维与知识无法企及的地方,我才会把事情的过程归结到虚无缥缈的“冥冥”。在迪拜回布鲁塞尔的航班上,我从并不安稳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从舷窗赫然看到飞机正在缓慢通过巴拉顿湖,于是用手机录制了一小段视频,后来发到ins上,选择了柴可夫斯基的《船歌》作为背景音乐。这么偶然的一个动态,被A看到,他向我提议前往匈牙利,去布达佩斯和巴拉顿湖。
有这样一些人,我自私地认为,他们会对我有求必应,所以我不敢轻易打扰。同样是他们,我也多少有些自我感动地认为,我会接受他们一切的提议。于是我欣然应邀,即便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国度。通常我在选择旅行地点的时候,往往是从一些文艺作品中获得了感召。比如我去伦巴第和克雷莫纳,是因为小时候读过的《阿玛蒂的故事》,还有《call me by your name》的电影;我去特雷波尔,是因为那里是《85年盛夏》的主要取景地……我想寻找那些作品中人物的影子,去他们走过的地方,感受他们的行动与呼吸,即便这些来源于虚构。仿佛只有徜徉在虚构的迷宫中,才能获得真实。
然而匈牙利很难让我产生这种感觉。尽管去年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发现布达佩斯充满了活力与艺术气息。各种艺术院线的系列影展几乎可以与巴黎媲美,当时我看了《瞬息全宇宙》,没记错的话只有布达佩斯和巴黎率先上映。听音乐我很少听李斯特,因为我的兴趣停留在巴洛克音乐和古典主义,繁花似锦的弦乐协奏曲和小规模的乐器奏鸣曲在我的歌单反复循环。再比如普斯卡什是匈牙利人,还效力过我喜欢的皇马,可他的时代太过久远,久得像一个传说。再加上这个国家曾在二战中亲德,战后又在苏维埃社会主义阵营,与苏联类似的秘密警察制度和无所不在的告密都让我对它没有多少好感,匈牙利人仿佛是不值得相信的一群人。
然而我还是来了。
我应该相信,无论一个社会遭遇怎样的危机与困境,总会有人在漫长的黑夜中点燃火炬。我在飞机上读着《布达佩斯往事》,看着作者的父母与监视他们的告密分子如何艰难地维持着人性的底线,与内心的恶魔做殊死的搏斗,就像《窃听风暴》里所表现的那样;读着凯尔泰斯伊姆雷的小说,看着普通人的生活如何被时代的铁流所碾压。这个国家也和许多社会主义国家一样经历过不幸。在国会大厦背后,有一条通道,两侧的钢板上还留有弹孔,抚摸上去触手生凉。那是几厘米厚的钢板啊,不敢想象穿透而出的子弹打到人身上会炸开怎样的伤口。鲜血染红1956年的秋天,彼时彼刻为自由、公正与前景的抗争,也正是每个社会主义国家都有过的那些时刻。权力也许可以无限膨胀,时间终会给出终点,人民正如多瑙河水,川流不息,永不消逝。只是在来来回回之间,有人老了,有人死了,再也看不到多瑙河上的太阳。
从布达佩斯出发,只需要一个半小时的火车,就可以到达巴拉顿湖边的度假小镇。这里很少外国游客,让我们有些庆幸。在布达佩斯,尤其是市中心的街道,几乎随处都能听到英国口音和美国口音。各种酒吧、小吃街贩卖着他们习惯的啤酒、汉堡与炸鸡,这种快餐文化可以把任何事物快餐化、扁平化。在希欧福克,大部分听到的都是匈牙利语、德语或者东欧的某种语言。宾馆里的服务生和游客中心的接待员看上去青涩稚嫩,像是打暑期工的青年学生。在balatonvilagos附近,我们逡巡许久拐进了方圆一公里内唯一的一家披萨店,老板娘不会英语,菜单也是匈牙利语的,我们只能用谷歌翻译交流。这些无不让我感到一股浓郁的地方性,一种尚未被旅游工业侵袭的原始感——或许“追寻原初”也是一种异域的猎奇吧。
巴拉顿湖异常的浅,从岸边走进湖泊两百米左右,水位仍然齐腰,让我想到《星际穿越》里探索系外的宇航员到达的第一个星球,只是这里没有无止尽的潮汐巨浪。湖水规律地拍打着礁石,寂寞来回,有风的时候浪头高一些,阳光下折射得像一块碧绿的宝石。无风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安静下来,云停水止,即便在延时摄影中也没有太多改变。天上的云就这样不紧不慢、忽快忽慢地在湖面上流动着,于是阳光投射下许多阴影,像是湖面浮动着无数的岛屿。
在湖边的第三天,我们去了巴拉顿湖上一个名为蒂豪尼的半岛。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是诸多高级度假酒店所在地。突进湖水的半岛几乎将整座湖一分为二,站在岛上高处的教堂附近正好可以俯瞰湖泊,走远一点,当教堂与湖泊都入了镜框时,仿佛一幅典雅的油画。
蒂豪尼有一座雕塑,是一个张嘴呼喊的少女。叫做Echo of Tihany。她右手撑着地面,左手放在耳边,仿佛一边呼喊,一边聆听,想捕捉到蒂豪尼山谷里的风,想抓住巴拉顿湖面上的云。简介上说,你对着她喊一个包含七个音节的词语,就能听到两秒钟内走过七百米的回声。我们试着喊了很多,喊得很大声,却什么也没有听到。那一刻我有些恐惧,因为我想起《环形物语》里有一个回音球,一个人剩下的生命越长久,听到的回音就越多。电视剧里,小男孩的爷爷干瘪地喊了一声,却没有听到任何回音。那一刻大概是小男孩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在身边的降临,沉默无声的那一刻,就是生命的尽头。少女的雕塑当然不是科幻作品,可她同样沉默地伫立在我们面前。在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答后,我们也沉默了,然后转身离开。
关于这个少女,还有一些传说。无非是维基百科上罗列的民间故事,或者一位名叫Csokonai Vitéz Mihály的诗人题为A tihanyi ekhóhoz的诗歌,然而这些文本却讲述了一个有些奇怪和可怕的故事。少女是一个放牧金色山羊的公主,她总是沉默无声,有一天,湖波之王向她求助,他需要羊奶救助自己奄奄一息的儿子。公主给了他羊奶,于是王子被救活了。起死回生的王子沉沦在公主的美貌中无法自拔,于是他向公主求婚。然而公主拒绝了他(也有说法说公主很傲慢),伤心欲绝的王子郁郁而终。这激怒了波王,他将公主变成了一块石头,无法呼喊,无法求助。但是一旦有路人向她提问,她就必须回答,她的回答就是无尽的重复。灵魂与肉体被冰封在蒂豪尼的半山上,她将永远面对着这片自己拒绝过的湖水。连带着她的金色山羊也被湖水吞没。这种惩罚未免太过残酷,仿佛得不到的就要彻底毁灭。读罢这段故事,我很是怅然。我以为沉默是一种美德,却没曾想有人会憎恨沉默,也有人会死于沉默。
很多时候,我们都只是默默地行走,走走停停,拍拍湖边的风景。走过风高浪急的午后,走过夕阳洒满的傍晚,走过晒得睁不开眼的白天。三天里变幻了不同的天气与温度,我恍惚以为自己也像《诺丁山》里的休格兰特一样,在一个镜头里走过四季。A打趣我,说跟Luke老师出来玩全是city walk,Luke老师的人生哲学就是走到前面再看、再说。是啊,我何时曾为了一人一地而停留过半分?我自诩是恋爱脑,可是每次走远的人都是我。那些人之于我就像巴拉顿湖,我来,我看,然后离开,试图留下一点记忆。我很喜欢在和喜欢的人拥抱时呼吸他们的气味,我固执地相信动力澎湃的颈动脉像冰雪消融后的春水一般富有生机,像飞流直下的瀑布一样直插湖底。在有力的跳动之间,身体最原始的气味会被充分地发散出来。收缩跳动的血管就像一头正值壮年的座头鲸,不断地跃出水面,拍打海水。当我和喜欢的人共处一室或者他们刚刚离开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像一只贪婪的小狗一样呼吸房间的气味,试图通过气味辨别和感知活动的轨迹。时间倏忽而过,气味会很快消散于无形,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然而仍然会有回音。
只因一切无处不在,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