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九九四
摇篮在深渊上方摇着,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两个永恒的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我看过多次这个开头,但每次都没有看懂;看懂的那一次,我也被我自己的深渊凝视,无比震惊。人总是平静地看待自己出生前的那个深渊,而总是恐惧看到自己终将前往、又绝对不可能清晰看见的那个前方的深渊:死亡。纳博科夫说,当我第一次看到我出生前几个星期家里拍摄的电影时,体验到一种类似惊恐的感情。我看见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世界——同样的房子,同样的人——然后意识到在那里面我根本不存在,而且没有人因为缺少我的存在而难过,她们快乐而幸福。我看见我的母亲在楼上的一扇窗口挥手,那个不熟悉的手势使我心神不安,仿佛那是某种神秘的告别。特别使我感到害怕的是看到一辆放在门廊里的崭新的婴儿车,带着棺材所具有的自鸣得意、侵蚀一切的神气;就连那也是空的,仿佛,在事物的进程反向发展的过程中,我自己的身体已经分崩离析了。出生之前的那个世界和死亡之后的那个世界,对我这个个体同样虚空。在那两个世界里我在哪里?这就是纳博科夫想要表达的时间的虚空:那个在生命之前的虚空和生命结束时的虚空。那两个黑暗,出生前的黑暗,死亡后的黑暗,人们对之的漠然和冷漠,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写作他的回忆录时来到他的脑海,最终他用文字捕捉到了那份脑海中翻滚的记忆。时间之墙,黑白两面,把生之前与死之后这两个时间段做成一个投屏的两个分屏,在一个屏幕上呈现,你是虚空的、不存在的,那里有你熟悉的一切,家人、房屋、阳光、雨露,就是没有你。翻遍旧梦,寻找钥匙和线索,在一张我四岁时父亲母亲共同抱着我在以朝天门码头为背景的布景前照的那张照片上,我看到了我对最初记忆的初现,一个存在于我记忆之外里的我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
我是从《低俗小说》这部电影开始接触一九九四年这个特定年份的。然后扩展开来,了解了更多的一九九四那个电影的奇迹年。落俗不可避免,浪漫至死不渝。一九九四年音像店职员昆汀·塔伦蒂诺推出了神作《低俗小说》,其名字由来据说是“企鹅”版通俗文学读物所用纸张都是用废报纸书籍打成纸浆后的再生品,昆汀以此暗示这部电影其实是许多碎片搅和而成。真正的电影爱好者都知道,一九九四年是个神奇的电影年,好电影一口气数不过来。但是《低俗小说》竟然杀出重围,获得了第47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至今仍然排在IMDB前几名。金棕榈代表专业审美,IMDB代表大众口味,充分说明了电影雅俗共赏的特点。《低俗小说》有三个故事,分五个段落讲完,并没有什么时空的循环,只是简单的插叙倒叙而已,结构很清晰。电影在叙事上很完整,而且观影效果比较爽,对于专业人士来说,就是镜头语言成熟老练,而形式上又新奇独特;几个普通的故事,被他如此拆分,犹如神来之笔。《低俗小说》就是这样一部反常规的电影,调侃了很多电影的不合理之处,而他自己关注的角度,都是吃喝拉撒和一些无法回避的生活细节。欣赏这部电影能获得极佳快感的前提是,你要看过很多电影,最好是看腻味了,一说看电影都有点烦,然后突然看到这么个电影。比如你在看完太多有头有尾的好小说之后,突然有一天看到《好人难行》的感觉:怎么就这样结束了呢?好人呢?然后,你有可能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推荐去看一九五九年出生的戴锦华在北京大学做的世界与中国电影系列主题的公开课。去看她的公开课,你会知道更多的电影;也会知道她对电影的理解,电影给予她的启发,给予你的启示;又一个无限循环开始了。
回到一九九四,我出生那年。
有人说,一九九四年,上帝想看电影了。
我的最爱《狮子王》也是一九九四年上映的。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个时代的经济条件,能支撑如此庞大的电影工业?当然,如果要追究,还能追出许多,像《蓝白红》之中的《白》与《红》,也是在一九九四年上映的,也是非常经典的,这怎么说。
还有《真实的谎言》,这部也没有看。或者已经看过了忘记了。然后还有《活着》,余华的小说,张艺谋的电影,葛优和巩俐的主演,墙外的激动,墙内的冷淡。
我的一九九四。
神仙打架的一九九四年,是世界电影最辉煌的一年。这一年,诞生了豆瓣评分位列历史前3的三部超经典电影:《肖申克的救赎》(9.6分)、《这个杀手不太冷》(9.5分)、《阿甘正传》(9.4分)。
由于《这个杀手不太冷》是法国影片,所以在一九九五年奥斯卡颁奖礼上,代表豆瓣评比评出来的三甲影片角逐小金人的只能是《肖申克的救赎》和《阿甘正传》。可是,即便它们出马,也并不是稳操胜券的, 因为其它三部提名影片同样质量非凡,分别是《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低俗小说》、《机智问答》。
最后的结果能让绝大多数人接受,《阿甘正传》因为"象征着美国人的精神、激励美国人和全世界的观众奋力前行"而获得最佳影片。与此同时,男主角汤姆·汉克斯以其浑然天成的演技打动了所有评委,获得最佳男主角奖,导演罗伯特·泽米吉斯获得最佳导演奖。
片中的台词"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不知道会选中哪一颗",成为永恒的经典,时至今日还被全世界的观众广泛引用。影片的主题曲同样是永恒流传经典,最近播出的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就将它引为背景音乐。
然而,虽然人们对《阿甘正传》问鼎最佳影片没有异议,却对《肖申克的救赎》无缘最佳影片无比惋惜。这种矛盾的产生,只能怪历史上的一九九四年,出产的影片质量实在太出色了。
《肖申克的救赎》在国内有多火?有一种说法是,没有看过这部片子,就不是男人,就不能从大学毕业。而且,众多观影者在听闻这种说法后,并不觉得矫情,原因是这个片子配得上!
相比《阿甘正传》的积极向上,《肖申克的救赎》更加阴郁,更触及人深处的灵魂。男主角十九年的隐忍换回了最终的越狱成功,让我们明白哪怕在绝境下也要再坚持一会儿。而最后坚持下的那一会儿,需要无比强大的精神力,这要求我们在平凡的岁月里,好好磨练自己的心智和身体。
这样的片子最后没有至高的荣誉加持,让人意难平。若干年后,人们在回顾历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时,纷纷惊呼:《肖申克的救赎》没有拿下小金人,是奥斯卡历史上的最大冤案!事实上,不仅仅是《肖申克的救赎》,《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无缘最佳影片,同样让人倍感惋惜。众多影评人评价,这部片子放在其它年份,也是妥妥的最佳。
有个影评人是这样说的:《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是一件精雕细刻、工艺精湛的艺术品。虽然是在叙述一次次仪式,但毫无重复之感,每次都有不同特色,并且流畅自然,一气呵成。影片英国味十足,感情朴实动人,绝对配得上一座小金人。
不过,看到《肖申克的救赎》都成为无冕之王,再多的惋惜也要咽到肚子里了——谁让自己生不逢时呢?非要"出生"在神仙打架的一九九四年!
在一九九四年的电影里兜兜转转之后,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是在那个神奇的年份由我的父亲母亲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的。我与那个神奇的电影年份同年?我和那个神奇的年份一起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像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生的人,诺埃尔。这是何等神奇的事情。而我明白这个奇妙的巧合却用了二十三年。那一刻,我仰头望向洛美的天空。天边,海上,有云在舒展。好像在嘲笑我的后知后觉。也好像在庆祝我的顿然觉悟。明白了天地之间的奇妙。人生的美妙。看到我是你的幸运。白云在天边向我招手。
一九九四年真的是非常神奇的一年。有那么多好电影出来。而那一年,也是我睁眼看世界的年头。好神奇啊。
我就是想知道,在我出生那一年,大家在干什么?我父亲在孕育我的那个年代,世界是什么样的。一九九四年,世界都这个样子了,我的父母,并不知道那年世界发生了什么,知道可能知道,但并不是通过电影,他们是切身感受着那年的变化,那是他们的时代。那不是我的时代。我只是出生在那年而已。一九九四年。
一九九四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日本的大江健三郞,一个我现在也不怎么了解的日本作家,他写了些什么?是些什么主题?比如,川端康成我还知道他的《伊豆的舞女》、《古都》、《千纸鹤》、《雪国》、《睡美人》,一部非常有名的欧洲电影,还是美国电影。二零一二年诺贝尔文学奖再次来到亚洲的时候,我刚上大学,在法语的世界里,刚刚起步,在文学的世界里,谁也不知道。没有什么概念。只是散乱的看过几本书。而西非已经来到了非洲。在非洲得知莫言获奖。
等我四年大学毕业之后,二零一六年十月来到洛美时,西非已经快要进入来非洲后的第五个年头了。在遇到西非之前,我肯定没有设想过会遇到西非这样一个人,西非也没有设想过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我试过阅读大江健三郎,但都因为机缘的问题没有办法深入下去,也没有一个阅读他的契机。毕竟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了世界文学界的认可,古老的像我的年龄一样古老了。我没有阅读他的兴趣,除了他是在我出生那一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一层联系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其它的联系。
一九九四年真是一个神奇的年份,不管是对于我,还是对于电影界,还是对于亚洲文学,都是一个神奇的年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就像爱上了一个明天要剃度出家进尼姑庵的女孩。她用一天的时间让他爱上了她,然后用分别时的一句话结束了一眼钟情的所有可能。
他:我明天可以再见到你吗?
她:我明天要进修道院了。
云上的日子:雨中的夜巴黎,他退出女孩租住的楼房,一步一步退下环形楼梯的房子,回到雨中的街道,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快步跑进雨夜中巴黎街道的深处,镜头没有跟随,任其消失在镜头里的街道深处。夜巴黎的街灯亮着,但也没有办法照穿整个剧情。所见的画面被我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了下来。表达是模糊的。解释是另一种隐藏形式。哲学是一种希望能装进别人脑袋中的思想,方便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我们讨论哲学只是为了伪装自己看到了一种人生的可能规律。其实智慧并非精英头脑中的知识。那些像恒星一样久远的东西。物质。才是永恒的真理。
中年夫妻的暴躁,老年夫妻的安详,年轻人的东张西望、窥探生活的慌张模样,汇成了生活的真实。
一言不合就背包横穿美国的凯鲁亚克时代在今天的中国大地上已经开始了。甚至有点汹涌澎湃。辞职,专职旅游,周游全国,环游世界,已经是中国人的时代潮流。有在中国转圈的,有在日本久停的,也有在欧洲徒步的,还有在澳大利亚转圈的,也有凯鲁亚克的今日粉丝手拿一本《在路上》租车横穿美国,转战加拿大的,也有直下墨西哥的,到达凯鲁亚克曾到过的墨西哥城。那个炎热的毒品城市。在尘市(滚滚红尘的城市)修行孤独的禅境。大隐隐于市。生命别无他物,只是活着。赤裸而又恐怖。
上海的某日,眼见心爱的女孩隐入城市巷子的深处,从此再未碰见。擦肩而过的人,每日都在上演。短视频的兴起,及时传达着这种理念的同时,更助长了这种风尚的流行和漫延。书籍之后,是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之后,是美丽的沙漠;美丽的沙漠之后,是虚无的人生。平静风景之中的一种幻觉。沙漠和绿洲形成的景致在最初的极致冲击之后,还有美丽的东西存在吗?
读书人局促地坐在别人的客厅里,手足无措,看着眼前兴高采烈与自己无缘的客人们,美丽优雅的谈吐,局促从心底泛起,酒杯在手,喝到嘴里也不知其味;红裙白肤,黑袜长腿,V领露背,淡栗色长发自然卷成波浪状、高挽、飘散,同样因为男朋友先走不知所措的女孩子没话找话的同旁边的女人打着招呼,你还想喝点什么吗?故事开启,平淡正常,让娜和娜塔莎在别人的客厅里相识,让娜是柯琳娜的朋友,娜塔莎是柯琳娜朋友的朋友,柯里娜本人缺席、出门接人去了。让娜只认识邀请她的房主柯琳娜,娜塔莎只认识带她来的男朋友、柯林娜的朋友。柯琳娜是社牛,让娜是社恐。在别人的空间里,娜塔莎开启了让娜的话匣子,她说,我什么也不期待,什么也不等待,我在等待时间流逝,长夜过去,太阳升起。让娜开启的困惑,娜塔莎接住了。故事自然而然的发展。两个女人,一个在上学,一个在教书,一个学音乐,一个教哲学,都有两套房子,在上学的女孩子,在巴黎市区一套公寓,郊外一套带院子的别墅,教书的一套自己的小公寓表妹在巴黎进修住着,一套(准备结婚的)男朋友的公寓因为男朋友出差不在所以她讨厌一个人待在一个她不喜欢的地方,因此,有两套房钥匙的教书的,却没有地方去,所以,自然而然的来到了一个人住的上音乐学院的女孩子家,和她一起住,两个人在此期间的故事,顺带联结着她们俩身边人的故事,也扯进她们俩身边人的故事里,主要是扯进女孩子家人的故事里。美女、靓仔不断在镜头中进进出出,男人女人都很优雅,典型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有些小的感情纠缠和波动,只是生活中的一些小小的波澜,不会起什么大的浪头,只是一些小小的波澜,小浪花,小烦恼,小麻烦,小情趣,小争吵,也很动人,也很美丽。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巴黎,多像今日的中国城市生活,别的城市我不知道,重庆我是知道的。一九九四年电影里的巴黎。人无法预知某一个瞬间的价值,直到它成为回忆。就像五年前的洛美、一九九四年的巴黎之于现在的我。世间已经没有那个和我一起失眠的人了。我站在高铁站出口的人流中,看大家都在匆忙前行,只有我驻足不前,一时之间不知为何在这人流之中,我是去往哪里,又是从何而来?我闭上眼睛,通过冥想写作。我们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胡说八道的人。因为无论多么有道理的真理,都只适合于某个时间段的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