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想，一想就是无尽悲伤。

奶奶之前因为脑梗入院，半边身子没有知觉，不能开口说话，意识没有完全清醒。为了方便照顾，家人找了医养一体的养老机构，至今她仍住在那里。

今天回家和爸爸一起去看望她。本来就身材娇小的奶奶躺在床上，身体缩得更小，我拿着她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上，那只手仿佛和孩童差不多大小。她醒着，但眼睛不能睁开，只有一丝眼缝透着半点模糊的光，她呻吟，毕竟一直躺着，大约总觉得哪里不适，我们帮她看了看，也没有搞清楚她到底哪里不舒服，不能帮助她。她嘟嘟囔囔，一直在说什么，有一阵嘴巴动得很快，脸上显出悲伤来，眼睛里像有眼泪要流出。我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话，说我刚刚去了爷爷家，饭也给爷爷做好了，爷爷现在很好，让她放心，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爸爸说，奶奶在伤心，死也死不了，只能痛苦地躺在床上。

那屋子开了空调，很凉快，隔壁床的婆婆也是失能失智的老人，睁着一双大眼睛，半张着嘴，眼珠一直转，像是在想什么。她已经入院两年，没有清醒过，除了空瞪着天花板，她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的奶奶在今年病倒之前，一直身体硬朗康健，她动作麻利，走路飞快，每次我们从她家出来，她总跟着把我们送到路口，一直站着目送我们走过街，看我们像她挥手，她才转身回家。所以，至今我对她极为深刻的，也是这样的形象。

人好的时候，你很难想象她病倒或是不能痛快死去。人们总说，怕啥怕，一口气上不来，死就死了。但不是人人都有这样好的运气。身体衰败，灵魂困在里面，万千情绪想要表达，说不出口，日日醒来，都只有房间一成不变的那一点天花板，我为此感到悲伤。

奶奶仍在说话，她有很多很多话要说。我说下次回来我会来看她，我说再见。她说，谢谢你，慢慢切。这次她说得很清楚，我听到了。

这个机构里还有很多老人，有的半失能，有的腿脚不便，也有能自理的老人。我帮一个白头发的婆婆捡了东西，她对我敬了个可爱的礼，非常可爱。我也看到一位瘦瘦的，很干净的老太太，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写毛笔字，写得很好。她见我站在旁边，问我，看谁？我说奶奶。她说，那很好，你来看奶奶她会高兴的。她说，我孙子…这话她只起了头，没有继续，大约有不愿说的事。她抬起头问我们，你看我多少岁？我们说不知道。她说猜一猜，表情像个天真的少女。我说，82？她笑了，我90了。她说，你奶奶在这里要好好生活，我都90我还要每天好好生活。我的眼泪出来了。

老了会是什么样呢？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我立刻把它压了回去。我不敢想，有的事一想就是无限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