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甲和他的破夏利
金甲是个无业游民,这是他自己说的。他有一台车,是一辆已经十四年车龄的老夏利。每当车子发动的时候,整个车身都要剧烈地震动一下,就像一匹老马起跑前要嘶吼一声,把刚坐上副驾驶的我吓一跳。
金甲爱开车,一到周末的时候,他很乐意开上他的破车,随便沿着一条路一直开。他从不上高速,他说他不敢上高速,怕开着开着开到了阎罗殿。他没有手机于是乎也没有导航,我不知道在这个失去了导航就如同瞎子的年代他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地从陌生的地方回到家里。
他说没有方向的时候,需要的是硬币。曾经有一个夜晚他带我上路,每遇到一个岔路口就扔一次硬币,凌晨三点钟车子抛锚在一个山沟沟里。道路救援车辆找不到我们的具体位置。在车里哆嗦了一晚上以后,我们推着破夏利走了两公里,最后莫名其妙地车子又点燃了火。那一次之后,我恨死了他。
破夏利的后备箱里永远有一箱酒,就像美国的公路电影,汽车、啤酒、摇滚乐。金甲会在车里放热烈的摇滚,用的是破夏利车子自带的CD机,他有一手套箱的CD,有正版,也有群星荟萃的盗版碟。有时候车子开到某个地方,他突然来劲,就停到路边,把音乐开到最大,然后拿出酒,坐在路边喝起来,喝完之后就躺在路边睡,第二天继续出发。
他喜欢大海,所以这种事发生在海边公路的次数最多。他也很有安全意识,喝了酒以后绝对会睡到第二天起来再开车。哦对了,后备箱里也永远有一个睡袋。只有一个,所以注定我和他有一个人需要睡车里或者干脆天为被地为垆,这个人多数时候是他。我是他唯一的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是怎么认识金甲的呢?容我回忆一下。
十个月前,在一处海边悬崖,那里没有草坪,是座小岛。我来到小岛露营,为了完成看海上日出的愿望,我四点多就起床,往岛的最高点前进。一路打着手电一路摸索,终于跌跌撞撞来到了最高峰。
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令我诧异的是,最高峰的悬崖上,有个人比我早到。那个人背对着我,穿着一件《菊次郎的夏天》里菊次郎同款花衬衫,海风吹起衬衫的衣角,他一只手揣兜里,一只手从领口伸到后背挠痒痒。我没有见过他,他不是我们团里的人。忘了说,我是跟着一个小众旅行团来到这个岛上的,我以为只有我们一个团在这座无人岛上。
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动静,悬崖上的人转过身,对着我笑了。这个人,男,个子大概178左右,身材匀称,没有扣扣子的花衬衫下露出好看的线条。
“你好,喝酒吗?”红色的球状物体开始从海平线一下探出了轮廓,早晨第一缕日光照了过来,照在他脸上,这是一张三十来岁男人的脸,红扑扑。光照到整个悬崖,我看到了他脚下,躺着几瓶啤酒,来回滚动,似乎在说,打开我。
“不了,一…一大早,算了,那来一瓶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我无法拒绝。后来的每一次他叫我一起出门一起喝酒,我都没能拒绝。
他递给我一瓶啤酒,我习惯性地用牙齿咬开,他“啧”了一声,说,厉害啊。
阳光普照,两个男人坐在悬崖上喝酒,一点也不浪漫,该死!好吧,其实挺浪漫的。他说他叫金甲,我说我叫童环。
下山后,金甲没有和我一起,他说他有事,然后就不管不顾地走了。我回到旅行团集合点,和其他人说了这事,领队一脸疑惑地说这座岛今儿肯定只有我们一个团。遇到一个陌生的带着酒的男人,一起看日出喝酒。他们并不相信,我能感受到他们那疑惑中带着鄙夷的眼神。
下午我们乘船返回,在终点码头下了船。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循着声音望去,是金甲,他在码头的出口。“一起回去吧,我送你。”他倚靠着的,是一台银灰色的破夏利。
我请金甲在小区门口的沙县大酒店吃了晚饭,金甲临走前要了我的电话号码,说以后一起出去兜风,我没有拒绝。
睡梦中迷迷糊糊感觉被子被掀开了,睁开眼,隐隐有亮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朦胧的视线中,我发现金甲攥着我的被子站在床边。“起床,兜风去。”
“你怎么进来……”话没说完我给了自己一巴掌,为了方便金甲来我家烧饭喝酒,特地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我才是原罪啊。我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钟,五点四十五,今天周六。
半小时后,金甲像提小鸡一样拎着两眼半睁的我走出房门。再像扔小鸡一样把我扔进了他那辆破夏利的副驾驶。当发动机启动车身一个震动的时候,我一下子清醒了一半。后排座位上放着油条包子和豆浆,可惜经过我半个多小时的磨蹭,他们已经失去了出锅时的温暖。
破夏利挣扎着驶上了公路,暮夏清晨凉爽的风从车窗缝吹进来,吹动了我两天没洗耷拉着的头发,也吹走了我最后的睡意。
把小笼包塞进嘴里,吸了一口豆浆,“去哪?”混合着粗糙的咀嚼声和浓郁的肉馅香味的词语从我口中喷出。金甲把我的手机拿过去,点了几下,然后把手机屏幕送到我眼前,“噗~”口水混合着豆浆和肉沫喷到了屏幕上。
在“艹”字骂出口的瞬间我抢下手机,撕了纸巾疯狂擦拭。“得,您是司机你说了算,反正别开到阎罗殿,咱和秦广王不太对付,不乐意和他喝酒”。我把擦干净的手机收回兜里,金甲猛踩了一下油门,破夏利嘶吼了一声,带着兴致勃勃的金甲和满腹牢骚的我往南疾驰。
自从认识之后,金甲隔一两周就会找我喝酒吃饭,有时候开着那辆破夏利来,有时候步行来。金甲爱吃羊肉,我们经常约的地方是城北的羊肉馆。金甲特别爱吃香菜,总是让老板额外再加一把香菜,然后在堆积如山的香菜前面看着我空荡荡的碗,笑得像个小孩。香菜是个价格偏昂贵的绿色菜,有时候金甲加多了,店老板会抱怨,但抱怨归抱怨,吃得多了混熟了,有一天老板对我们说,“要是客人都像你那样吃香菜,我肯定会把价格往上涨几块。不过,像你吃那么多的也不常见。”
金甲喜欢吃饭的另一个地方是我家,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熟练地打开了我的冰箱拿出一瓶啤酒,边喝便欣赏我的书架。我的破公寓别的没有,就是CD和酒多。我们经常坐在沙发前面,把菜和酒放在地毯上,找出一张CD塞进唱片机。
夏天的一个台风天,狂风暴雨,战战兢兢开车回到公寓的我,看到淋成落汤鸡的金甲站在门口。也就是在那天,我把公寓的备用钥匙给了他。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我已被吵醒。
凉风和早餐带来的清醒只持续了个把小时,早起导致的睡眠不足感再次涌上眼皮。伴随着破夏利颠簸的律动,我再次进入梦乡。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阳光从车窗照入,有点小热,车子停了下来,隐约听到车门开关的声音,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依然还在。我睁开眼,左边的驾驶座是空的,环顾四周,金甲正坐在公路的护栏上,左手一支烟,右手一瓶啤酒。我的大脑“噌”地涌入大量血液,我能感觉到我现在的脸是通红的。脑子已经清醒,于是注意到,金甲旁边还站了个人,好像是个女人。为什么要用好像?因为我在车里,视线被遮挡,看到一个侧影。
“你喝了酒,还怎么开车?”侧影发出的声音让“好像”变成了“确实”。
“没事,副驾驶那哥们能开。”
听到这句,我这无名火起,敢情一大早莫名其妙从被窝里被拽出来,去一个又远又难开的地方,还得充当司机。
我打开车门下车,把门使劲一关,巨大的响声让破夏利为之一震。然后在金甲和女人的诧异的注视下,我从后备箱拿了一瓶啤酒,用牙齿咬开,“咕噜噜”灌下小半瓶。
破夏利被抛在了半山腰,金甲背着防潮垫和睡袋,手里拎了一打啤酒,毅然决绝地往上走。我左手提了一个大号应急灯,右手把酒瓶子往嘴里送了一口酒,跟在他身后。
刚才那个女人是住在不远处的,金甲找她问路。她给我们指了指地图里的海边悬崖所在的位置。原来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附近了。从停车的地方往上没有了铺装路,碎石子铺在上面让经历了雨水侵蚀的路面不至于那么泥泞。零星散落的低矮老房子都是灰蒙蒙的外墙,少有人居住,像极了荒郊野外的棺椁。偶有留守的几个老人,穿着白背心,嘴里叼着烟,看着我们两个怪人往上走,用方言提醒我们“小伙子,上面没人的”。金甲举了举手里的酒,回答道“晓得,我们上去喝酒”。
能勉强容下一辆车通行的泥石路在两间老房子中间,坡度在50度以上,破夏利绝无开上去的可能性。沿着泥路继续往上,大约走100米,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海水的湿气和咸味,耳畔隐隐传来海浪声。一人多高的植被阻挡了我们的视线。顺着人踩出来的路披荆斩棘,“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迅哥儿诚不欺我。
“仿佛若有光,豁然开朗”,陶渊明也不欺我。尽头是一处悬崖上的草地,大概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海浪冲击崖壁的声音从脚下传来。远方除了远方一无所有。
金甲把身上的行李往草地上一扔,张开双臂,朝着大海嘶吼了起来。“啊~”,我也照做。然后仰面躺在了草地上。喝空了的啤酒瓶扔在一旁,又拿出另一瓶,打开,一口气灌下半瓶。
现在是下午三点,我和金甲在偏远的一个小村子,村子靠海,有一处几乎无人问津的草地悬崖。这里,像在做一个梦!
晚上,不要开灯,眼前的是映照出星光的海面和星空融为一体。
“童环,这里真好。遇到你也真好。”远处隐隐约约好像有警报的声音,但听不真切。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我躺在睡袋里,看着天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金甲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前一天的晴爽天气已经不再,灰色的云堵满了天空,悬崖下的海也已不复蓝色。我从睡袋里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旁边的防潮垫上除了啤酒罐子什么也没有。
“金甲!!!”没有人应。
偌大的草地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我跑到悬崖边,低头往下看,想想昨晚金甲突然的那句矫情,真怕他的尸体在悬崖底下。幸好,底下什么都没有。
我把啤酒罐子装在垃圾袋里,沿着来时的路往山下走。走过那几间老房子的时候,又碰到了昨天那几个老人。我向他们询问有没有看到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老人们疑惑地摇摇头说,这边就你一个人来的,没看到别人。
他们还告诉我,昨晚有个人在村子另一头报了警,好像是招了贼,警察来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有没有抓到小偷……
后面他们说的东西我也没仔细听,我在这座破败的村子里寻寻觅觅,可是始终没有发现金甲的身影。寻到村子的另一头,昨天停在那里的破夏利也失去了踪迹。我心头一惊,摸了摸身上,东西都没少,多出了一把我家的备用钥匙。可是金甲就这么不辞而别了。
我背着睡袋和防潮垫,提着应急灯,汗流浃背地走了5公里路,终于在路边拦到了一辆五菱宏光,给了司机20块钱,送我去车站。
在去车站的路上,司机绘声绘色地跟我说昨晚警察来的事情,可我心不在焉,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我想去金甲家找他,可是突然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金甲30岁,身高178,中长头发,酷爱喝酒、摇滚乐,爱吃羊肉和香菜,喜欢开着车兜风。我发现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住哪里,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那座小岛。
一个身影一瘸一拐地从身后掠过,我回头没有人,四处张望,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直行电梯。这里是二楼,我疾步跑到一楼,电梯没停,那就是负一楼。再次疾步跑到负一楼,空荡荡的电梯正好关上。
偌大的地下停车场仿佛一个大盒子,数百盏灯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我在这张望,在这徘徊寻找。终于,我找到了那个身影。熟悉的背影,没错,肯定是他,只是瘸了。他在我前面大概30米,背对着我。我看着他的背影,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看到他重新迈开步子,钻进了旁边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不是破夏利。我站在路中间。
雷克萨斯启动了,车灯亮起,车子转了个弯从我右侧那条道开过。车窗降下来,他朝这边看了看。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金甲,只是背影相似。我垂下头,感觉到无力,整个人像是一团棉花,无处使力支撑。
终于,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在大商场午夜的地下车库。车库里空荡荡的,没停着几辆车,也没人看到一个男人在这个盒子里哭泣。
只是因为,他还是没找到三个月前那个清晨失踪的人。
三个月来,金甲音讯全无,他本就不用手机,很难想象在现在这样一个时代,还有人,三十来岁的人,没有手机。
公司海外业务发展迅猛,我决定接受公司的人事调动,去非洲工作三年,走之前,决定把自己那辆开了六年的车子卖了。在二手车市场谈好了价格签好了合同,车行老板看着我,眼神有些闪烁,我不知道原因。出门时随意的一瞥,让我呆住了。
是那辆破夏利,银灰色,我围着它转,仔细看,副驾驶扶手内测有一块白色贴纸,是我用钥匙不小心划掉了漆用贴纸贴上的。
“这辆车是谁放在这里寄售的吗?”我转过头大声地问车行老板,却发现两个身穿警服的警察站在我身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将我的双手反锁铐上了手铐。
“告诉我,这辆车的主人在哪里?”
“他这个人很奇怪,那次我带团去一个无人小岛,因为是包船去的,岛上只有我们一个团,他非要说看到了其他人。后来回来码头,他又莫名其妙地脱团自己走了。”
——旅行团领队
“他经常来我店里吃饭,总是点两份东西,一份不要香菜一份多加香菜,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吃完。这个人看着挺瘦,食量算是很大了。”
——羊肉馆老板
“那天他开着一辆车子来到村里,下车向我问路,一边抽烟一边喝酒还突然砸车门。”
“那天他一个人背着行李上山,第二天一大早跑下来问我们有没有看到和他一起的人,真是怪人。”
——海边村民
“这台夏利已经十几年了,我换了新车以后就把他一直放在车行停车场的角落里,因为业务太忙,一直忘了处理。大概接近一年了吧,那天我回老家,在隔壁村子的路边看到了这辆车,我赶紧让店里的员工去停车场看,发现车子不见了。于是我就报警了,车子是拖回来了,但是是空车,不知道偷车贼哪里去了。后来我去翻监控,发现这几个月来有个人一到周末就把这辆车开出去,第二天又开回来停回原处。断断续续一直到监控覆盖的日期,大概有小半年至少了。要不是偶然路上碰到,估计到现在都没发现车被人偷过。我把车停到了车行门口不远的停车位。谁曾想这个小偷居然自己上门卖车,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二手车行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