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悲剧的诞生》四
狄奥尼索斯
希腊宇宙起源论强调秩序与正义,和谐与同一,不过它也没少警觉这些事物的汹涌吸引力:混沌、歧异、宴飨、酒醉。而这后面的代表便是狄奥尼索斯,狄奥尼索斯精神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我觉得甚至比悲剧本身更重要。但狄奥尼索斯精神绝不仅仅是所谓的狂欢与酒醉。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狄奥尼索斯的“画像”:
从一开始,狄奥尼索斯就是完全与众不同的人。第一,他是那唯一一位由凡间女子诞下的奥林波斯神,这已经表明,他自身之中承载着混沌的成分:一种根本的他性,一种瑕疵。此外,据说他有着“东方化”的色彩,尽管是“地地道道的”希腊外观。这一术语是不确定的,这是为什么我将其放在引号中的原因,意在表明,从一个在传统上正确的观念看来,狄奥尼索斯有着作为希腊人称为métèque ,即异邦人的神态。更糟的是,他从最幼年的婴儿时期以来,就被打扮成一个女孩,而他身处其中的世界公开提倡的是男人或者雄性德性。这只是增加了他的怪异之处: 他不仅是一个凡间女子生的;他不仅有些东方化,一点女人气,还非常疯狂;而且,他还有着像动物一样的过去! 如此这般的形象本质上不是奥林波斯神的,这样说实属挂一漏万。——《神话的智慧》
也就是说,他的出生便已经是僭越的,他的气质与形象,以及所作所为都开始打破一种和谐秩序,一种混乱的冲动。这种象征,在尼采那里,代表着对个体化原理的突破。
与之相反,狄奥尼索斯艺术却基于陶醉和迷狂游戏。尤其是两种力量能够把质朴的自然人提高到陶醉之自身遗忘状态,即春天的冲动和麻醉性的饮料。它们的作用在狄奥尼索斯形象中得到了象征化表现。个体化原理在这两种状态中被突破了,主体性完全消失在一般人性,实即普遍自然性的突发强力面前。狄奥尼索斯节日不只订立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盟,而且也使人与自然和解。——《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
狄奥尼索斯恰通过其存在不断地提醒我们世界的起源,以及世界从中形成的深渊之黑暗。无论我们何时需要提醒,他总是再度使得我们意识到宇宙是如何从混沌之中形成的,源自宙斯战胜提坦的这一建筑是多么脆弱,如果我们忘记了这起源和不确定性,所有一切将更加脆弱。这是狂欢节使我们惊恐的原因,正如疯狂使我们惊恐一样,因为我们确定无疑地感到它是多么地接近我们:它如何就内在于我们。根本上这就是狄奥尼索斯的教训,或者毋宁是他与奥林波斯神一体化的教训:正如在希腊悲剧中,我们不断地被迫意识到,这整体的构造毕竟是由人所造,也是为了人类,这样的人不仅是永恒宇宙的成员,也陷入一个有限世界,诞生于狄奥尼索斯处处向我们诉说的撕裂和无序的维度中。——《神话的智慧》
狄奥尼索斯状态象征着打破个体化原理,或者说突破个体化之苦,是的,尼采认为这样一种原始痛苦,和我们或者叔本华所提出的欲望之苦不同(求而不得),这种原初痛苦是人类一降生便随之而来的,即与母舰太一分离的痛苦:狄奥尼索斯的苦难。
这一个真正实在的狄奥尼索斯以多种形象显现,戴着一个抗争英雄的面具,仿佛卷入个别意志之网中。以现在这个显现之神的言行方式,他就像一个迷惘、抗争、受苦的个体;而且根本上,他以史诗般的明确和清晰显现出来,这要归于释梦者阿波罗的作用,阿波罗通过那种比喻性的显现向合唱歌队解释了他的狄奥尼索斯状态[插图]。但实际上,这个英雄就是秘仪中受苦的狄奥尼索斯,是亲身经历个体化之苦的神;根据种种神奇的神话叙述,狄奥尼索斯年轻时曾被泰坦诸神所肢解,然后在此状态中又被奉为查格琉斯[插图]而广受崇敬——这就暗示出,这样一种解体,即真正狄奥尼索斯的苦难,宛若一种向气、水、土、火的转变,所以,我们就必须把个体化状态视为一切苦难的根源和始基,视为某种本身无耻下流的东西。从这个狄奥尼索斯的微笑中产生了奥林匹斯诸神,从他的眼泪中产生了人类。以这种作为被肢解之神的实存,狄奥尼索斯具有双重本性,他既是残暴野蛮的恶魔,又是温良仁慈的主宰。——《悲剧的诞生》
这样一种苦难,是根植于最底层的苦难,我的自我理解,在个体化原理那里进行了阐述,即剥离所有外衣和阿波罗元素后的激烈的不安与毫无归宿。现在我们开始理解了阿波罗的乐观主义,或者说人即使剥离了社会灌输的因素仍然希望着未来的生活更加美好,为什么把梦想与美挂在嘴边,其来源便是阿波罗的作用,因为个体需要安顿,他必须建构这种乐观。
但为什么我们看到狄奥尼索斯的时候无不是在庆祝,在狂欢,在喝酒?
狄奥尼索斯的欢乐。
即当人由于根据律在其某个形态中似乎遭遇到例外、从而突然对现象的认识形式生出怀疑时,人就会感到无比恐惧。如果我们在这种恐惧之外还加上那种充满喜悦的陶醉,即在principii individuationis [个体化原理]破碎时从人的内心深处、其实就是从本性中升起的那种迷人陶醉,那么,我们就能洞察到狄奥尼索斯的本质。——用醉来加以类比是最能让我们理解它的。无论是通过所有原始人类和原始民族在颂歌中所讲的烈酒的影响,还是在使整个自然欣欣向荣的春天强有力的脚步声中,那种狄奥尼索斯式的激情都苏醒过来了,而在激情高涨时,主体便隐失于完全的自身遗忘状态。——《悲剧的诞生》
在狄奥尼索斯的魔力之下,不仅人与人之间得以重新缔结联盟:连那疏远的、敌意的或者被征服的自然,也重新庆祝它与自己失散之子——人类——的和解节日。大地自愿地献出自己的赠礼,山崖荒漠间的野兽温顺地走来……现在,困顿、专横或者“无耻的风尚”在人与人之间固定起来的全部顽固而敌意的藩篱,全都分崩离析了。现在,有了世界和谐的福音,人人都感到自己与邻人不仅是联合了、和解了、融合了,而且是合为一体了,仿佛摩耶面纱已经被撕碎了,只还有些碎片在神秘的“太一”(das Ur-Eine)面前飘零。载歌载舞之际,人表现为一个更高的共同体的成员:他忘掉了行走和说话,正要起舞凌空飞翔。他的神态透露出一种陶醉。——《悲剧的诞生》
什么是狄奥尼索斯的快乐?实际上就是这种合一感,这种临时的消灭了个体,与自然或太一融为一体的感觉,注意这种感觉是神秘的(划重点)。这样一种感觉我们总是可以体验的,也许有一些真心朋友一起玩耍,我们开始消磨一段时光时,你总发现时间过得飞快,并感觉到自己融入了进去,有时候你会有一种抽离感,仿佛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这与一些时候的专注的心流非常相似,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专注的玩;如果再沾上一些酒精的作用,进入了一种微醺状态,会发现有时候你开始谈论一些你平时不会谈论的问题,意识逐渐在接近那根red thin line,但你能感受到这样一种快乐。我们常常说,喝酒,狂欢与性在将自己抽离于繁杂的日常生活当中,不如说在抽离自己。
两者的艺术冲动首先是直接地获得满足的:一方面作为梦的形象世界,其完美性与个体的知识程度和艺术修养毫无联系,另一方面乃作为醉的现实性,它同样也不重视个体,甚至力求消灭个体,通过一种神秘的统一感使个体得到解脱。——《悲剧的诞生》
我们明白这种狄奥尼索斯仅仅一种状态,或一些瞬间,因为我们总是记得林神的教导:我还在打字或看这篇文章就不可能真的直观狄奥尼索斯。但这种快乐,作为狄奥尼索斯的核心,我们需要感受,他象征着直面狄奥尼索斯苦难后的快乐。
尼采如此赞颂狄奥尼索斯精神,并不是告诉我们要喝酒(虽然确实有用),而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我们看穿秩序在向着崩塌前进时我们怎么面对,象征着我们看穿人生底色时怎么面对。
© 本文版权归 Thesinnerlady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