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4陀群读书会《天人五衰》分享文字稿
我在一开始分享《奔马》的时候提到过一个很小的细节,花。《春雪》的赏花宴在《奔马》中坍缩成了祭典上的三千百合,干枯的百合又进一步成为勋行动的象征。相比之下,《天人五衰》之中也多次提到了花。本多第一次见到安永透的时候是这样描写的。
“本多看到少年的头发上斜斜簪着一朵紫色的花,吃了一惊。似乎是紫阳花。少年刚一探头,花儿就离开头发,从楼梯上跌落下来,一直滚到本多的脚边。由此可见,那少年是多么惊慌失措。他也许忘记头发上的花了吧?本多拾起那朵花,他发现那朵紫阳花已经遭到虫蚀,大半已经发黄而枯萎了。”
所以本多在第一次见到透的时候,其实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朵虫蚀了的紫阳花。正常情况下人不可能簪被虫蛀了的花在头上,但是这朵花是绢江偷偷插在透的头发上的,所以透没有发现。疯女绢江使得这个完全不可能的情形出现了。更有趣的是,在本多进入那个信号塔前,他首先看到的就是跑出去的绢江——透的伴侣先于透出现。疯女和枯花,这是两个极为不详的预兆。
绢江非常爱花。此后绢江曾经在信中给透寄去押花,在结尾的部分,绢江更是在自己和透的头上别满了衰败的花朵。《天人五衰》如此刻意地重复这个举动,是因为所谓的大五衰是这样的:
“其一,纯净的衣服沾染污垢;其二,头上华彩往昔繁盛,如今衰萎;其三,两腋窝流汗;其四,身体发散可厌之臭气;其五,不愿安住于本座。”
我们哪怕是非常草率地翻过这本小说,也能很快意识到,大五衰最后完全显现在自杀未遂的透身上。但是“衰”绝非仅仅在这一处体现,“丰饶之海“至少在最主要的层面上就写了四重衰败。其一,天人衰败;其二,天人身边伴侣的衰败;其三,天人与本多关系的衰败;最后是结局本身的衰败。
一、天人的衰败
安永透或者说本多透,是一个自尊心奇高但是非常古怪的邪恶的人。邪恶按说只有在与人甚或与物的关系中才能体现,也就是说作为影响来显现,但是透是个海港的通讯员,他所做的工作就是观望,从三十倍的望远镜里望着大海和轮船。“观望”这个东西就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本多而不是天人——作为行动者或者作为爱者的天人怎么可能以观望者的姿态出现呢?清显确实无所事事,但是清显一直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东西,而那个东西会使他流出“感情的鲜血”。大海在三岛笔下类似一种“生的熔炉”,轮回转世与大海紧密相连。在安永透还未被收作本多养子的部分,三岛花费了大量笔墨描写他对于大海的凝视。透也曾在大海的波涛中看见类似于“过去世”的东西。前代的松枝清显曾经留下梦日记,而梦日记相当于是天人转生的航海指南;勛虽然不似清显对生生世世都轮廓清晰,但毕竟也曾在监狱里梦到自己转生成为女人;金茜没有第一视角书写,但是幼年金茜知晓过去世,而且在邦芭茵的游玩中,她在太阳雨中凝望着时间空间的裂隙,她幼年时代与本多的交游就像是金黄的琥珀一般凝结着三代的美丽时光。只有透的观察是一种事务性的观察。他眼中的大海是整体性的自然力,没有人烟,像绞肉机一样吞吐痛苦的白沫。
透从直觉上便知道自己与轮船乃至与大海都有所隔离,但他又觉得自己是属于彼岸的那一群,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
“我似乎明白,我一旦降生到这个世上,“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悖乎情理的。我不是背负着阙如而出生。我是作为这个世上几乎不存在的完美的“全人”的底片而生。但是,这个世界却充满了“非全人”的正片。假如有人亲手为我显影洗相,对他们来说,那是不得了的事,从而会产生对我的恐惧。”
透的自负的宣言中宣称自己是全人的底片,但可惜的是他就只是个底片。给他显影的人是本多和庆子,“一个是窥色老手,一个是同性恋”。透的与众不同除了那种苍白的美貌,最大的表征就是他过度的洁癖。我们很难想象前面的几代会有这种程度的洁癖,透对于清洁的执念恰恰显现出他身上那种清洁不堪一击,害怕被染污,结果结局被最为严重地染污。而且四代转世,哪有人提到过智力商数?唯有透的调查报告里提到他智商159,前几代要么就完全无心学业,要么在鲜花丛中优游度日,尘世的考试和灵巧对于天人全然无益。
后面我们会发现透这个人,隔离于真正的人世,却也隔绝于天人的彼岸。如庆子说的那样,海平线的那一头没有人向他发来邀请。在这个意义上,他确实是令人不快的赝品,他不冷也不热,只是个二流货色。
二、伴侣的衰败
我们来看四代轮回的恋人们:清显和聪子,勋和槙子,金茜和庆子,透和绢江。
从聪子一路下落到绢江,这其中有多大的落差不必多谈。但是在谈论绢江之前,应该稍微分一些注意力给曾经差点和透订婚的百子。
百子是个极其无趣的娇小姐。有意思的事情在于百子-透这一对和聪子-清显这一对有明显对照。透和百子相处的时候有明确的、故意折磨对方的意味,透千方百计要百子吃醋,有个细节是在百子的头发缠在树枝上的时候,透假意帮她去解头发,实际上却是把头发更紧地缠上去,这个细节非常生动,而且是通过旁观的本多的视角来写,更加增添了一种阴暗的意味。透有意要折磨百子的精神,甚至他和清显想引恋人吃醋这个做法都非常相似,但是清显是孩子气的任性,他实际上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就连身在其中的聪子本人都立即意识到清显是出于恋心和骄傲在耍一些小伎俩,但透则完全不同,他不仅真的行动了,而且他从来不爱任何人。
百子的家庭已经败落,看中透也是毫无疑问出自金钱的考量,家族财力的对比在清显和聪子身上也有所体现,但是聪子的家族是老派的贵族。反而是清显每每回忆起绫仓家那种典雅的气氛都悸动不已,这种典雅与他感情的芳醇紧密相连,他们俩没有一方在考虑钱财。但钱财这一目的的揭露恰恰是百子和透关系终结的导火索。而更丑恶的是当事人包括家长在内谁都对这个目的心知肚明,只是大家都维持着表面的体面。透作为一个破坏分子,他当然乐于把这个体面扯烂给人看。
透到处冶游,真正严肃对待的女性只有绢江,然而绢江疯而且极度的丑。但这绝对不是胡乱来的一种配对,正是这个绢江,对于自身的容貌自信到了极点:
“假若将我的美貌挂在秤的这头,将大海挂在那头,或许秤是平的。这么一来,我就把我的美貌的重量交托给大海,更感到心情舒畅了。”
这种将自我悬挂于大海另一头的极端妄语,与一开始就凝视着大海,并将自己全副存在都委托给“大海彼岸”的透的做派一脉相承。尽管一美一丑,绢江和透原本就是同一类人(都觉得自己不属于世界),只是透的肉体具备对于丑的遮蔽性。透对于绢江的疯病也很严肃,没有人听到绢江这种话会不笑的,但透不会笑,他不笑是因为他对绢江的尊重,不出于对绢江的爱,而出于自恋。
绢江常常觉得所有人都觊觎她的美丽。本多派侦探去做透的背调的时候,绢江一心以为是自己的爱慕者出于嫉妒心要杀死透。但是有趣的是,绢江的被害妄想中其实蕴藏着真相——从本多那方来的窥伺透的视线,确实是瞄准并企图杀死安永透,这种杀死具体来说就是折断天人飞翔的翅膀,将其从早夭的命运里拖出来(很矛盾,保有天人的肉体性命,恰恰是对其美丽的扼杀)。绢江说:“这里头肯定有阴谋,一个由绝望的爱而引发的疯狂阴谋。这个人有钱有势,而且像癞蛤蟆一样丑陋”。但如果说引发这种狂热阴谋的东西是美,绢江却把这种绝对美一股脑都归因、嫁接在自己身上,难道说美一开始也只是出自一种精神错乱?绢江是一个典例:企图将转瞬即逝的肉体美永恒地拴牢在自己身上,必定体现出极端的丑。不仅丑,而且是一种病理性的失常。
三、本多与天人的关系/结局
本多与清显是友人,与饭沼勋是保护人与后辈的关系,到了《晓寺》,他爱上了金茜,而最后一部中,透则是他的养子。四部曲中,他们的关系其实是逐渐变得狎昵,而同时在此过程中,天人与他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透一开始就对于来自本多的窥探抱着敌意,他对绢江说的是:
“对那帮家伙一开始必须装作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样子,慢慢花些时间,以探知他们的弱点,以便充分积蓄力量。然后,抓住敌人要害之处猛烈反击。
“不要忘记,纯粹而有魅力的人,往往就是人们的敌人。”
听起来相当冠冕堂皇,但实际上,他的厌恶源于本多一开始就看透了他的本质,就是那种与庸俗和邪恶紧密相连的本质。透对于本多的仇恨达到顶峰,是在二人在参观海港时,看到的那种萧条而混浊的劳苦景象,毫无自然的生机。他们像两艘停靠在海港、绝不会出航的生了锈的船舶。这时本多戳破了透故意作践百子令她写下那封信的事实,透猛然意识到此人不仅看破了自己的恶行,甚至这种恶行也在他的期许之中。本多越是容忍他的种种邪恶,透就越发憎恨他。
另一方面本多的宽容难道是出自慈悲心肠吗?不是,他只是要亲手把天才的翅膀揪断而已,而假如天才没被他折断翅膀,照旧在20岁死掉,他也满可以为此掬一把同情的泪水。他之所以容忍,是因为:“在他看到的时光的前头,透的暴虐就像蜉蝣的羽翼,看上去可爱而透明。人是不会爱比自己生命长久的家畜的。可爱的条件在于生命之短促。”
到此我们稍微抛开这种邪恶不谈,本多为何如此深刻地与天人纠缠呢?本多和天人的关系,尤其是在看到老年本多和透的关系时,我再一次想到了《禁色》之中老作家俊辅和美少年悠一的关系。《禁色》有着非常明显的对于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这个小说的致敬,但是俊辅与悠一的关系将“精神毒化肉体、精神却也不断地向往肉体、但二者绝不在同一时刻于同一个人身上相遇”的矛盾发挥至更加深远。俊辅是极丑陋但极富有的老作家,一生都在女人之中吃亏,老年时却遇到从海涛中出现的希腊美少年一般的南悠一。悠一是同性恋,永远不会爱上女子,对于作家而言,悠一就是他不幸的青春的反面的模型(他丑,悠一美;他无法不爱女人,但女人不会爱他,悠一则完全相反)。悠一在他眼中完全缺失精神,仅仅保有铜墙铁壁一般的美艳青春。作家与美少年的同谋(尤其是折磨女人这件事情上的同谋),实际上成为肉体和精神的完美结合,再也不会有如此自然的爱,精神恰恰借由肉体来否定自身,这种自我否定的愚行是精神内部所深藏的伟大的官能。但即便是官能,都只是品味美的工具,不是美本身。(不过值得注意的事情是,《禁色》在这个主题上的探索还未完全成熟,最后南悠一的大团圆结局非常虚幻,包括南悠一对于俊辅的反抗心理也没有透这样发挥充分,也就是说那个同谋没能被戳破,俊辅不可能讲出类似可爱的条件在于生命之短促这种话,但这二者观念的原型其实是同一类。)
天人对于本多而言就是永远不为“生”感到烦扰的存在,二十岁就去死根本是对生命最甘美形态的凝聚,天人就是生本身,所谓的美也是那种抽象的生命力本身。本多对于天人毫无疑问怀抱着远超一般意义上爱欲的执着,不论结局如何,他曾三次为同一个灵魂耗尽心血,毫不计较得失。他所以这样执着,最简洁的原因恰恰是因为情爱、使命乃至光艳的肉体都为他所缺失。
“不,我即便想留住时光,但也从未获得过‘可以供我留住的时光’啊。如果说自己多少有些关系到宿命的话,那么‘没有留住时光’恰恰是自己命里注定。
“自己没有堪称青春绝顶的东西,所以没有可以存留的时光。存留应该留于绝顶。然而,我却闹不清绝顶在哪里。奇怪的是,我对此一点也不后悔。
……可是,有一种人得天独厚,能够在生命的绝顶及时留住时光。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只有相信。
“这是何等有能力,何等富于诗意,何等幸福的事情啊!登上山巅,白雪映眼。就在那一刹那,迅即挽住时光的辔头!”
“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只有相信”。他越是执着于美,美就越发彻底地否定他的整个存在。执着之中同时包含着爱欲和妒忌,直至一代一代天人死去,精神依然片刻都不可能安息。《禁色》中俊辅说过这样一句话:“爱只能从绝望中产生。精神对自然,这种对于不可能理解的事物的精神运动就是爱”。本多自幼年就打磨理性,远离官能,于是官能就以嫉妒的形态侵占他的整个生命,这是肉体对于精神的报复。书中是这样形容“嫉妒”:一切智者的抒情之源。
回到这四次关系的下降。下降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实际上三岛也写了一个人生命中的重心的转变。在最年轻的时候,在我们还没有完全成熟之前,20岁之前,我们生命的重点当然就是恋爱(春雪),再大一点是热血,理想和使命,是战争(奔马)。到中年的时候,人开始试图用全力和我们世俗的成功去谋夺年轻的身体,但是与肉欲并行的东西就是对于生命,或者世界观的思辨也开始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晓寺的重点,唯识论)。而到了最后,到了我们晚境的时候,我们终于开始看到死亡,清晰的看到终结。(天人五衰)
在庆子暴击透的那段话中说:“松枝清显为意想不到的情缘所困扰,饭沼勋为使命所虏获,金茜为肉体所劫持,那么你究竟被什么东西所擒呢?不就是被毫无根据判定自己与众不同的意识所攫取吗?”
这当然是整个对于丰饶之海的一个总结。但是,这几个主题关联的并不仅仅是天人,三岛还写了一个像本多这样的并非天人的人,他的成熟、到死亡的过程。而在这个成熟的过程中,我们会清晰的看到,每一个阶段都在求而不得,每一个阶段都在失败,他的暴富并不是一种他辛勤工作的必然,而恰是命运借由巧合以法律的报偿这种形式出现的,他的财富恰好也是对他的理性的讽刺,而周围的所有的人也都在衰败枯萎——所有的适用于正常的普通的人的上升之路都在这个庞大的叙事中被堵死了。这是一个如此痛苦的小说,如此让人痛苦的描述,它不是描写一次失败,他描写的是所有路径的失败,所有人的失败,每一种选择的失败。
四、结局的衰败
关于透的结局其实反而没有太多需要重复的内容,因为他写的已经足够明晰了。其中最残忍的部分大概就是三岛不让他自杀成功,而是让他具体地重现了大五衰。还有一个可怕的点是透居然有孩子!结尾的地方绢江怀孕了!天人的唯一后裔,或者说本多的后裔也会是个疯子。不过透的自杀依然可圈可点,首先是他烧掉了清显的梦日记,另外就是他的自杀实质就是前面有个猫和老鼠小故事里面说的“为了证明自身存在正当性的自杀”。
透的自杀失败并不是整个故事的结束。《晓寺》曾提到《成实论》有句最可怖的话:“行恶而见乐,皆因恶尚未成熟。”本多的成熟终究要等到天人五衰的结尾,他站在死的边缘,已经见识了生命所有可怖的丑陋的衰朽,终于与那个明月高悬的聪子可以遥遥相对,这是一种地狱与天堂的分庭抗礼。
于是那个因为偷窥声名扫地、后又得知自己患了肿瘤的年迈的本多重访月修寺。在他眼里,老去的聪子是这样的形象:
“通向里间的唐纸隔扇打开了,本多不由紧并双膝而坐,现任门迹老尼被身穿白衣的徒弟牵着手,出现在本多面前。她一身洁白,外面罩着浓紫的披风,剃着清凛凛的光头。看来,她就是八十三岁的聪子了。
本多满含热泪,不敢正面仰视她的容颜。
门迹隔着桌子坐在他的眼前,她一如既往,依旧保有秀丽的鼻官和清炯的大眼睛。她虽然和从前的聪子大不一样,但一眼还能认得出来。六十年光阴瞬息即逝,自豆蔻年华至老迈色衰,聪子将浮世所带给人们的辛酸悉数豁免了。犹如院中渡过小桥姗姗而来的女子,由树荫走向太阳,容颜因光线变化若明若暗。如果说那时青春的娇媚好似花前月下的丽姿,那么,如今垂暮之年的优雅便是光天化日里的玉容。本多想起今天离开饭店时,那些京都女子的容颜随着阳伞光影离合,凭借那种明暗变化,便可测知她们各自的美质。
本多所阅历的这六十年,对于聪子来说,难道仅仅是明暗相映的庭院中跨桥而来的那一瞬间吗?
她一路走去,不是向着老衰,而是向着净化。她依旧冰清玉洁,美目流盼,古貌古心,通体澄明。聪子就像一枚结晶的美玉,半透明,半冷彻,坚硬而浑圆。她口唇莹润,虽密布皱纹,但一根根洗尽铅华,清纯,亮丽。那看起来越发团缩的身材,总是蕴蓄着华贵的威仪。
本多含泪低头致意。”
本多仿佛是代替着早死的清显去见到了他最终也没能见到的恋人,在那一路的奔波之上,本多这个老朽的富豪有意像清显一样体验攀登山门的肉体的苦痛。然而,美少年的肺病尚有其诗意,老年人的肢体则只剩腐臭的一团肉。所谓成熟的恶是什么样子?正是本多胰脏上的肿瘤。成熟的恶化为病痛的结晶贮藏于他的身体里。本多这时才抛开“观念”的武器,他看山是山,看蝴蝶是蝴蝶,现象的无限生机当年如何感动清显,现在便如何感动他。清显二十岁时凭借肉体的天才所体会到的一切,本多却要跋涉过漫长一生。但肉体与生命的香醇就像是瀑布上飞溅的水滴,一旦走过顶峰便只剩下跌落,终究会跌落到山谷的底端。那底端剩下什么呢?眼前的聪子居然根本不认识清显,她甚至引得本多质问自己,清显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存在,“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存在。《晓寺》中,本多为着自己的情执不肯向“恒转如暴流”的阿赖耶识俯首帖耳,但《天人五衰》的底端剩下的是空落落的寂寥的庭院,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也没有记忆,只有你无法搅动的一潭碧绿深邃的湖泊。“尽管理智依然运动,但已经结成冰块。美,全都化为幻影。“六十年之后的底端,不过如此而已。
《天人五衰》的结尾为何要走向“未曾相识”“万象皆空”?佛陀开悟时,他记起了每一个前世的每一个时刻,通过获得这种完整的记忆完整的见识,他体察到生生世世全都只是欲望创造的幻象。当他终结欲望,便也终结了轮回之苦——从阿赖耶识瀑布的流转之上悬崖撒手。《春雪》在一开头所提到的那个元晓法师的故事到这里终于可以记起:门迹讲经时提到古代唐朝的元晓,他在名山高岳之间求佛问法,有一次于日暮之后,野宿于荒冢之地。夜半梦醒,口干舌燥,伸手从身边的洞穴里掬水而饮之。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清冽、冰冷而甘甜的水。他又睡着了,早晨醒来,曙光照耀着夜里饮水的地方,没想到,那竟是髑髅里的积水。元晓一阵恶心,他呕吐了。然而,他因此而悟出一条真理:心生则生种种法,心灭则与髑髅无异。
但是,我的兴趣在于,悟道之后的元晓,是否还肯将原来的水当作清冽的甘泉,一饮而尽呢?
《宗镜录》中关于这个故事的结论如此: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故知美恶在我,实非水乎。
我最后还非常固执地想要翻转一下:本多当时的问题其实并不是关于唯识本身,而是那个真正困扰他一生的问题:当你见到了四代轮回、见到每一时刻的记忆、每一个人的耻辱和衰亡,乃至最终明白这都是幻象,而生命如髑髅里的臭水......你还愿不愿意重新将之饮下?
本多会说,从青春里透视骸骨,多么愚蠢的人都可以做到。那困难的是什么?困难的正是他最后的攀登,是如何把苦水重新饮下。也许这个视角我说的并不对,因为我们都知道三岛自己的选择,他用最惨烈的最夺人眼球的方式自杀了。死亡是绝对的回答,死亡是阐释的终结。但是如果你真的沉入整个丰饶之海的故事走完这一遭,但你决定不去死,那你应该要思考的也是这个问题。如果你曾经有一瞬间明白那种庸才对于天才的嫉妒,或是对于自己生命空虚的感伤,你就会知道庆子的那番话是多么恐怖的东西:
“再过半年,你如果不死,你这个冒牌货就将弄个水落石出。至少可以断定,你不是本多先生所要寻求的那个美好的可供转生的胚芽。按照昆虫界来说,你只是个模拟的亚种。不过我想,也许等不了半年。依我的观察,我并不认为你具备半年之内必死的命运。你既然没有这种必然性,所以不论在谁眼里,都丝毫没有什么因丧失而深感可惜的。绝不会有这样的现象:一旦梦见失去你,等醒来之后,感觉这个世界忽然变得鬼影幢幢。”
“你没有一点特别之处。我保证你生命长久。你绝非为上天所选择。你和你的行为绝非一致。你并不具备闪电那种以迅疾的速度毁灭自己青春的蓝光。你有的只是未成熟的衰老。你的一生只适合靠利息过日子。”
三岛用了四本书来质问每一个读者,你凭什么不死呢?
英国作家福斯特有言:“人类种族的真正历史就是人类的情感故事。与此相比,所有其他历史,哪怕是经济史,都是虚假的。”《春雪》一开头就在写死亡。“死”是这整个系列隐秘的核心;死是三岛关注的核心所在——是他的第一心理。光荣与死亡紧密相连。
死的情结,其实是一种“伊卡洛斯情结”(夏不愁语)。当时我将之称为“太阳情结”。
“太阳掌管着腐烂,主宰着热带的大海和漫山遍野众多年轻人的死,最后甚至统治着扩展到那地平线的赤锈色的广袤的废墟。(《太阳与铁》)”
伊卡洛斯作为年轻的天才,必要飞向太阳,必要坠亡,而三岛的笔下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存在,那就是伊卡洛斯的父亲,代达罗斯。代达罗斯作为知晓“不可飞太高”的更有经验更老道、懂得如何躲避危险如何长寿的人物,有时以本多那样的、与天人相异的另一端出现,有时作为长大了的老了的伊卡洛斯出现(比如《奔马》里的佐和、《午后曳航》里的男主角龙二)。本多会在回忆起清显和勋乃至金茜时这样感慨:“他们如果富于智慧,不直接实现自己的宿命,而同世人步调一致,在人面前隐藏自己飞翔的能力,那该多好。”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代达罗斯。世界不会允许会飞的人存在,但是,伊卡洛斯的命运是多么抒情的坠亡啊!而代达罗斯们会怎么样呢,他们避开了“命运的死亡”,却又时刻怀疑自己是否具有伊卡洛斯那样的天赋。本多曾经说自己是“一切都遵从理性的航舵,灵巧地躲过毁灭的暗礁。尽管如此,这是多么百无聊赖的航海啊!”。但可怕之处在于,当你终于行驶在安全的航道时有一天猛然想到也许自己根本不具备触礁而死的命运。或者在三岛的话语中, 怀疑自己“是否具有命运”。命运这个词汇,并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生老病死,而是一种接近希腊悲剧的东西,一种崇高壮美的遭遇。命运就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劫持。我试着进一步解释:三岛所说的“具备命运”,是说因为这个人杰出的禀赋,使得诸神和自然界也看到他,甚至要由此拨弄他的生命,使他遭遇厄运和打击,但是在这个厄运之中,他的禀赋将会永恒地凝聚,这个人本来的样貌和性格将会在这种厄运之中完全显现——我们看清显、聪子都是这样的、完成了自己样貌的人。他们在命运指定的那个位置和角色中凝结了自己最美丽的一切,使得二十年的时光像血滴一样滴落,并且倏忽通过“终结”化为宝石。即便是勋,都不能算是具备如此命运的人,勋已经对污浊有所觉察,他的刺杀是没有必要的,自身的死亡也成为一种“强求”,因而三岛会在小说中说,只有清显才是最为自然地活过。
但是我们需要意识到,时刻思索死亡,实际上并不意味着求死,或者说,本不应把死亡看做生命的对立面。《叶隐闻书》中,要求武士要时刻注重仪表,不能以邋遢的形象死去,思考死亡而且要思考“死亡时的盛姿”(樱花的美学),大胆一点说就是,死亡是对于“到达顶峰的生的凝练”,(说到这里不由得想到今西的石榴国)生在到达那个瞬间时意识到自己已经再没有更高的时刻,此后只能下落,于是决定停驻在这一瞬间。三岛带着盾会成员开始行动之前,曾经感慨“如果可能,我真的想活下去”,正是这种对于生命的强度和美学的要求,使得死亡成为必须。
另一方面,三岛曾经感慨“我所书写的文字都已经离我而去,从不曾滋养我的空无”,这意味着他从未体验过那个美丽绝顶的瞬间——这个感慨完全是本多的感慨。“丰饶之海企图描绘的是月亮上干涸荒凉的表面。我想借用丰饶之海的双重寓意来隐示大千世界的虚无性。”这句话里面所说的虚无不能以禅宗的“空”或者“寂灭、涅槃”来理解。整个丰饶之海其实书写的是“企图在二十来岁割断人生而不得”的痛苦。三岛会说“青铜时代男性的平均寿命是18岁,古罗马时代的男性寿命则是22岁。天堂里必定拥挤着美丽的青年。天堂里最近的景观一定很可怕吧。”为了书写这种痛苦,首先要阐明的便是那个至高的理想究竟为何,所以才有了丰饶之海的全面衰落。
五、?
现在!我们回到《晓寺》里刚刚被我略过去的问题。那就是三岛在里面加入的唯识论的探讨,或者应该说是本多如何看待唯识论。除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识之外,还有一个第八识,也就是阿赖耶识。这个阿赖耶识我们当然不能从物质层面去理解,所谓“恒转如暴流”,就是说阿赖耶识如同瀑布一样不断流动,瀑布常在眼前,但其中的水花一瞬一瞬都在刷新,也一瞬一瞬都在被废弃。唯识论认为,阿赖耶识就是轮回转生的主体。
同时阿赖耶识现行而产生世界,世界作为“识”不断流动于其中的场域。因而二者是互为依存、互为因果。我们来看一下这段话。
为什么呢?因为世界不能不存在!
即使第七识之前将整个世界都说成无,或者即使五蕴悉灭,死来临,只要有阿赖耶识,世界依此就能存在。万物皆靠阿赖耶识而存在。因为有阿赖耶识就有了一切。但是,假如阿赖耶识毁灭了呢?
然而,世界不能不存在!
因此,阿赖耶识不会毁灭。就像瀑布,一瞬一瞬的水虽然都不一样,但都在不断地奔腾流泻。
为了使世界得以存在,就这样,阿赖耶识永远流淌。
无论如何,世界都不能不存在下去!
那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只有作为迷界的世界存在下去,才能被带向悟的机缘。
世界不能不存在,这是究极的道德的邀请。这就是阿赖耶识对为什么世界必须存在这一问题的最终回答。
假若作为迷界世界的实有是究极的道德的邀请,那么只有产生一切诸法的阿赖耶识是那个道德的邀请的源头。到那时,不能不承认阿赖耶识和世界,亦即阿赖耶识和染污法所形成的迷界是相互依存的。为什么呢?因为没有阿赖耶识,世界就不会存在;世界不存在,阿赖耶识就没有亲自作为主体实行轮回转生的场所。因而,通往悟达之路就永远被封锁。
这一段话出现在《晓寺》的第十八章。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完整地看,这一段出现了非常多次“因为世界不能不存在!”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简直痛哭流涕,我感到不是本多在进行这种艰苦的推理和自我说服,而是三岛本人在这瞬间跳出来讲话(三岛本人其实是从事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法律工作,而他也像本多一样上过那种贵族学校也就是学习院。他在描写本多这个人时如此得心应手也与此相关——这也是一个悲哀的认识。如果要书写对于天才的嫉妒,那只能由庸才写出,三岛与本多在人生经历上的相似性远远高于其与天人的相似。这可是三岛由纪夫啊,你去看他的语言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像结晶一样透明而且俊美...这个人身上的天才简直像是诅咒,他怎么会自觉劣等啊?他怎么会觉得精神是丑陋的呢,精神怎么能是一个麻风病人呢?!)。
“世界不能不存在”这个认识太痛苦了,只有认真想过世界就应该毁灭的人才会拼命地去寻找世界必须存在的原因,所以他会反复地强调,世界必须存在,蛮横地存在。
一言以蔽之,世界存在的最高理由是,如果迷界不存在,那么通达之路就会永远封死。也就是说,他在这种极度痛苦的经验里,在这些折磨里得出了一个结论:所有的痛苦都不来自于命运或者神意的惩罚,至少不只是惩罚。迷界必须存在,因为迷界是开悟境地的阴影,正因为阴影的存在,好像我们就能重新确知光明的实存。但是光照存在又如何呢?我们必须穿越黑暗才能到达其中,无数的人在迷界迷失、堕落、受尽屈辱走向污秽和死亡,但是迷界仍然要存在,因为唯一撕开黑暗的机缘就在其中。
这是一个反推的结论,是一个因果不明的结论。它是,一个人为了捍卫自己内心的一丁点平静、捍卫自己必须活下去这个事情而呕吐出来的无奈的推理。
但是三岛没有停在这里。三岛没有停在“无奈”。
《晓寺》第十八章还有一句话:“因为作为常数的我,是个不变的实在,而阿赖耶识则瞬间不停地进行“无我的流动”。”
从这里开始,以这个作为桥梁,我要跳向尼采哲学里面经常被提及的概念,永劫回归,或者叫永恒轮回。关于永恒轮回和权力意志,以及为何我会认为本多最终的思想并不是禅宗的,而是走向了永恒轮回,以下我会大量引用尼采的原话进行对比。
关于永恒轮回的世界观:“世界存在着。它不是不变化,也不是不消逝。或者毋宁说,它在变化,它在消逝,但它从未开始变化和从未停止消逝——它在这两者之中维持自身。”
“世界是在其存在的巨大赌博中必须经受的可计算的数字组合。在无限的时间里,也许每次有可能的组合会在某个时候出现一次,甚而会出现无数次。由于每次‘组合’与其下一次‘轮回’之间有可能还会出现组合,而每次这样的组合决定同列组合的整个结果,那么,就证明有一个绝对等同序列的循环:世界是个循环的世界,周而复始,无限重复,无穷无尽地做着自己的游戏。”(尼采)
尼采在解释永恒轮回的时候用了一个不同于瀑布的图像,就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命运之轮”:“存在之轮永远转动。一切死去,一切又开花,存在之年岁永远在跑。”他也同样用了“大海”:“这个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在此处聚积,同时在彼处削减,就像翻腾和涨潮的大海,永远变幻不息,永远复归......
熟悉吗?综合这些,这就是前面说过的“恒转如暴流”、“世界一瞬一瞬刷新,同时一瞬一瞬废弃”。
乍看这种所谓的周而复始无穷反复,很容易陷入虚无的前提。我在早年看尼采的时候就为此非常困扰,因为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失败和丑恶也会被无限次地重复。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尼采要求的是达到虚无主义的反面,也就是达到“狄俄尼索斯的肯定世界”。若要肯定生命更加有力、强韧的一面,就需要对一切价值进行重新评估,快乐地与世界的无限轮回起舞。但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尼采所说的“强者”,或者超人。尼采并不是没有预料到这种虚无,但他立刻接纳了一种矛盾的图景,他将之称为“死亡在生命最强有力的脚步声中共鸣”。生命,抽象意义上的生命本身,就是权力意志。
在结局处,本多看到了自杀未遂的透,看到了怀孕的绢江,知道自己身体里长着一个肿瘤,他自身的丑陋和无果已经成为不言自明的前提,人生到此就是死局。但本多如何回忆四代天人呢?
“透自杀未遂而失明,时至二十一岁依然继续活着。本多见此情景,不知道死于二十岁的真正转世的年轻人究竟在哪里,他再也没有心力去寻找那个证迹了。假如真有那样一个人,倒也很好。自己既无暇见证他确实活着,又用不着前去面晤。抑或星辰的运转早已远离自己,产生某种极微细的误差,将金茜转世的化身和本多导入广大宇宙各个不同的方位了吧?本多终其一生,三代转世都在本多生命的运行线上霞光一闪(固然是本不该出现的偶然),随之便拖曳着一道光芒,欻然飞向为本多所不知晓的天空的一隅。说不定又会在第几百次、第几万次,或第几亿次轮回转世中,本多还能在某个地方同她相逢。
不用着急!
本多的轨道将把本多导向何处?他本人也不知道。因此,着急也没有用。这个决不忙着去死的男人如是想。本多在贝拿勒斯看到,作为宇宙的元素,人是不朽的。来世,既不摇曳于时间的彼方,也不闪烁于空间的彼方。死后回归四大,一旦溶解于一团杂沓的存在之中,反复实行轮回转生的场所,绝无仅限于此世此地的道理。清显、勋和金茜相继出现于本多身边,实在是偶然中的偶然。假若本多身上的一个元素和宇宙终极的一个元素完全等质,那么一旦失去个性之后,也用不着特意钻过时间和空间的洞穴,去履行交换手续。因为它在这里或在那里就具有同一意义。来世的本多即使是宇宙另一终极的本多又有何妨?光彩陆离的串珠即便断线散落在桌面上,只要没有一颗掉在地上,桌上的串珠的数目不变,就又可以按照别的顺序重新串连。这正是物质不灭的唯一定义。”
我第一次是看到这个段落时才联系起了尼采。之前说,现代人的痛苦在于,也许我相信那个“青春绝顶的时刻”确实存在,只不过它与我无缘,那么本多这段又反过来让我想到了博尔赫斯的《通天塔图书馆》(顺便一提,我两次引用了博尔赫斯。我喜欢博尔赫斯也是因为他的无垢的智性之下暗藏着狂热,也就是所谓的智者的抒情):“假如我无缘得到那份荣誉、智慧和幸福,那么让别人得到吧。即使我要下地狱,但愿天国存在。即使我遭到凌辱和消灭,但愿您的庞大的图书馆在一个人身上得到证实,哪怕只有一瞬间。 ”
三岛对于轮回的比喻非常奇妙:彩色的串珠散落在桌面上,没有任何一颗会掉落。一旦一个人意识到,世界是无限次的排列组合,那么一个“强者”,他便会想象,在一万次,一万亿次的组合之中,还会有那么一个光彩瞬间的重现,因此不急于一时甚至不急于这一世。我感动的点就在于,本多已经见识过了这么多的丑陋的事、痛苦的事,七十多岁,他在死的边缘还会想象一百次二百次的轮回后,他能与那个灵魂重逢,他居然依然愿意!这个不断轮回的世界,这种黑暗的人生,他最终的答案居然是:我欣然前往!
这个答案,套用阿多诺对于贝多芬晚期作品的评价来说,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客观的是那种破碎的景象,主观的则是亮光。在其中,只在其中,它照亮生命。”这些作品几乎都是灾难性的,因为他们不描绘一种整体性的和谐。它就是否定本身,人无法在其中找到“成熟的安宁”,而见到了不近人情的荆棘。生而为人是对于人类而言最大的圈套,故而在任何阶段都不存在对于这个圈套的超越性,本多咒骂这种生命,然后他想好吧我们找点儿乐子吧,轮回一百次之后,让我与那颗星辰重逢。
这不疯狂吗?这不就是酒神的肯定吗?这个答案是什么?这就是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
据说当年《春雪》和《奔马》被写出来之后,整个评论界一片寂静。除了川端康成对《春雪》评价甚高,当时的评论界几乎不谈这两本书,赞誉和批评都没有。要知道三岛在世的时候已经是日本当时最有名的作家,甚至享誉国际,但这两本书当时面对的是极为微妙的沉默的局面。
这件事情尤其让我痛苦。如果去翻看三岛生命最后的行动年表,就能知道这四部曲他前前后后写了三年,同时他在现实中推进盾会的训练,为自己的自杀做准备。也就是说这个人一开始就知道,这就是最后的作品。人一旦决定写完就去死,必定会声嘶力竭地要倾吐自己生命的最后的梦魇,而且必定会重复他几十年如鲠在喉的东西,但周围没有任何的回音…这是全然面对虚无的一种写作,不知道是靠什么支撑下去。一个人绝望到了这个地步、领悟了这样的一切之后如何支撑着写完丰饶之海,也就是他最后的小说,还有最后的剧本《癞王台》。我们看到最美的珍珠,是蚌日日夜夜揣在怀里的疾病。但人竟然可以达到如此的强韧和如此的深度,这个人的生命乃至他选择知行合一而去死比珍珠还要美丽,但他的死亡一向被看作一场闹剧。我有时候都不得不出于恐惧而以调侃的心态去提到他对于肉体的极度迷恋还有他的死。当时的日本几乎不去谈论他自杀里面严肃的部分,而是倾向于他作为同性恋者殉情这个角度。三岛深知这个结局以至于他在《晓寺》中写下这样的句子:“不论多么真挚的死,也难免被看作是发生于阴郁的革命的午后,一次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杀。”从外部来看,三岛的自杀像一场畸形的马戏或者怪奇展。夏不愁与我聊到此事的时候感慨过一句:外部的人有多少愿意去进入那个恐怖的核心?那个理解的通道在什么时刻才会向人敞开?
我想到的是,没有那么难,至少三岛做出了一个绝佳的榜样。
我当然不是说他自杀所以是榜样,而是包括他的死亡在内,他尝试写作各种体裁,尝试过演戏、拍摄写真、导演、乃至军事行动,他做了一切夺人眼球的事情、甚至是乍一看哗众取宠的事情——然而这一切统合起来,就是对于他自己的生命的表达和熔炼。这也是他在人世做的排列组合,他无数次地去串那个彩色的珠子,直至上升的通道打开。
因为无限是一条淹没了宇宙的河流,任何一种抵达的方式都将抵达其中。只要你足够渴望足够真挚,当你穷尽了一万种、一千万种可能,那个通道就一定会出现!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人类没有足够的时间,通晓的唯一敌人就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