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九曲流觞
本文首发于《世界博览》杂志2023年14期封面专题,有删节,现全文发布于豆瓣。

Q&A
1、 如今对你的阅读造成最大障碍和干扰的是什么?
过往的快节奏生活养成的速读习惯,会不由自主加快阅读速度,一些重要信息就此被过滤掉了。
2、 你的最佳阅读场景是什么?
一切等待的时间和场所,或者说是做两件事之间的闲暇,因为效率最高。
3、 深度阅读对你个人造成怎样的影响和改观?
会更珍惜和享受一个的时光甚至孤独,不需要凑别人的热闹。
4、 你认为电子阅读设备可以带来深度阅读吗?
可以。虽然我坚持读纸质书,但不反对电子书,能不能进入深度阅读的状态全在人,不在介质。
5、 阅读带给你最大的忧虑是什么?
书海无涯,而生有涯,读不完的书永远比读过的书多,会带来一种无力感。

题记:
英国作家萨默塞特·毛姆曾在他为《星期六晚邮报》所写的一篇专栏《阅读应该是一种享受》中这样赞美阅读:“没有哪一项活动可以像阅读一样自由,随时开始,随便读多久,而要做其他事时也能随时搁下,既方便又简单。养成阅读的习惯便是为你营造一座避难所,可以逃脱人世间几乎所有悲哀。”许多年后,这一赞美被某中文译者取其精髓,用作其编纂的一册毛姆文集之书名,也就此让这句话不胫而走,成为毛姆最广为流传的一句名言:“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自此之后,阅读的任意一种场所,都成了读者或长或短地从俗事中抽离、“生活在别处”的某种所在:无时无刻,也无所不在。

日常阅读时,总在报端书间看人写古人惜时如金,常引董遇“三余”说,以“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谓无时不可读;或引欧阳修“三上”说,以“马上、枕上、厕上”谓无处不可读。这当然都是金科玉律。但其实查阅欧公《归田录》原文,即知其“三上”非指阅读,而是作文,后世传诵多有附会。倘若追根溯源,欧公此说之源头乃援引钱惟演(北宋西昆体旗手,吴越王钱俶次子)读书癖好:“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将阅读习惯与内容、场所分别对应起来,仪式感油然而生。
(一)通勤
欧阳修“马上”一说,因古人长途远行全靠马力(骑马或乘马车),应泛指途中或路上,对应当下正是每日通勤。犹记童年时小城曾风行《龙珠》与《星矢》两种漫画,但一班之众往往只有一二家境殷实之人追买全套,其余囊中羞涩者只能在上下学时聚在周围,众星捧月般同行,只为一路追看。尽管撞树、跌跤者常有(更奇者如我,还曾撞在电线杆上),依然乐此不疲,甘之如饴。
后赴北京读书,岂料校园方寸之地,贯通大路只一条,春明池水仅一勺,食宿课间的多点一线,连单车都用不上,遑论通勤。直到毕业后初入职场,在宣南右外,又寓居崇文,头等大事即申领纸质月票一张,宝贝般夹在每日随身的书中,上车时晃晃悠悠拿出来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排出九文大钱的孔乙己。然后不紧不慢挤往后门附近,找个角落看起书来,只为下车方便。也常在读至忘我处坐过站,或被扒手光顾,钱包、证件尽失,但此后对公交电车的晃荡之爱,不曾更改。

两年后集体宿舍搬至海淀,每天从南到北从白到黑太过遥远,遂跑步进入地铁时代。单论阅读环境,地铁与公交本无二致,但吊诡的是,地铁中总有人用余光“陪”你一起看书。若只是余光却也无妨,若只是问我书名倒也无碍,然而竟有人在到站下车后突然径直从我手中将书夺走,记下书名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书从车门逢中塞回给我,此种奇遇,非地铁莫属。
买车后一度告别公共交通,却改不了通勤阅读的习惯,加之早晚高峰总在二环挪步,竟把书带上了车,每在超长红灯或严重拥堵时得闲翻篇。此一“陋习”持续时间虽不长,也一直相安无事,但之后回想仍心有余悸。索性在换房后彻底抛开车子,回归地铁,每日单程八十里往返三小时,正好一本书的距离与时间。而这一读就是八年,日拱一册的习惯也持续了八年,也许仍将持续下去。
(二)枕边
古人读书于“枕上”,其意初时应为“枕中”。《越绝书·越绝外传枕中》记述勾践于范蠡三次对谈时,越王为范蠡言论折服,乃有“以丹书帛,置之枕中,以为国宝”之叹,仿佛国之宝卷,秘而不宣。后世则近于“枕边”之意,如前述钱惟演以“卧读小说”之闲情逸致有别于“坐读经史”之冠冕堂皇;又如李清照“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词句,是病中,更是闲适。
我家自小有“枕书”习俗。长辈为初生婴儿缝一书枕,或以枕巾裹一书册,说是为头型发育,实则也有对未来知书达理的期许。但我学生时代确曾在枕下藏过诸多书籍,或为熄灯后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照看时便宜行事,或为自习摸鱼遇父母突击检查时眼疾手快。长大后虽再无担惊受怕的后顾之忧,但睡前阅读的习惯就此伴随一生。
想来爱书人大抵都偏爱枕边书,以其私密、柔软、亲近之故,视为枕边人也无不可。故而枕边书至少有“三不可”:一不可艰深晦涩,内容难解,只能远观不能把玩;二不可面目丑陋,设计可憎,拒人于千里之外;三不可坚硬如钢,精装厚册捧读翻阅多有不便。三不可之外,装帧可人,作者可爱,文字可心,均可作枕边上上之选。
(3) 厕上
其实古人如厕时读书为文由来已久,也并无不雅。《晋书》记左思写《三都赋》时“遂构思十年,门庭藩溷皆著笔纸,遇得一句,即便疏之”,方有日后的洛阳纸贵。至于清代学者魏善伯(即魏伯子,魏叔子长兄,宁都三魏之长)在自家厕所门上题写的那副"文成自古称三上,作赋而今过十年”对联,用的恰是欧公与左思之典。
我于厕上读书的习惯同样由来已久。幼年家住杂院,厕所在院外,且十多家庭共用,排队等位俱为常事。一书在手既未荒废等待时间,也能排解露天之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后的忧乐甘苦,不足与外人道。稍长搬至楼房,蹲坑换做马桶,那种变革的伟岸之感不啻于落花流水,天上人间。只是厕上的阅读史大约与家人的抗议史(自己的抗争史)相吻合,或逃避劳动,或妨碍家人,或有害健康,到头来不过是铁打的习惯,流水的藉口,以及抗议的人换了又换。直到有天,突然发现我从被抗议的人换作了(对女儿沉迷于厕上阅读)抗议者,不禁哑然。
(4) 等待
没有人生来喜欢等待,最多如我一般习惯等待只因不爱迟到,不愿被人等待。于是相期不负或人约黄昏时总会提前抵达,深知等待之苦。廖岷说像喝酒,其实淡了,优客李林说是一生最初苍老,又嫌太浓。淡妆浓抹之间,最相宜的仍是带本书看。倘若苦等不来,也能游于书中,“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若守得云开月明,不妨掩卷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至于等待之所在,几乎无处不在。身处职场时,一度对出差颇为期待,除开能在不同城市走访感受别样风土之外,也有对路上这样未知、难得的闲暇的期待:飞机晚点,高铁改签,高峰拥堵,长夜难眠,你不知道酒店的旋转门进去会转向命运的哪边,却笃信手里的书或Kindle是你等待时最好的陪伴。曾在长春机场为暴雪所阻空等一夜,不断想起少年时读阿瑟·黑利《航空港》中的情节;曾因苏皖两地春运大雪断路滞留杭州东站半宿,瑟瑟发抖中读到《雾都孤儿》里奥利弗逃离棺材铺前往伦敦的那段又饥又寒的描写更加感同身受。而当尘埃落定诸事遂愿后,不论踱进街角的咖啡店还是误入路边的小酒馆,一饮一啄,尽享安定。

(5) 佐餐
我对独食文化的推崇,想来也与阅读不无关系。躲在角落里吃一人食的习惯始于学生时代,一路绵延至职场之中,陶然自洽,颇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之遗风。不为孤芳自赏,只为饮食之暇实为紧张节奏中弥足珍贵的阅读、思考、沉浸乃至享受的时段。虽难免被人贴上孤僻、不合群或自命不凡之类标签,但熟悉之人都知道是误会使然。独食之妙,在于可以忽略所谓餐桌礼仪和规矩,无需配合他人的饮食习惯和节奏,不用听与谈不感兴趣的话题,坐不愿意的位置,挨着不想见的人,可以更关注食物和味道,选择最适合的姿势,最重要的,则是可以手不释卷,心无旁骛,何乐而不为?
至于清儒戴震“尝读书至午夜,送粽糖以充饥。及毕,始知糖乃蘸墨而食”之典,后人多有附会至书圣王羲之头上,但“其专心致志,有若此者”之精神,对以书佐餐之人而言当心有戚戚。我虽不曾蘸墨而食,但错饮汤汁,误食空壳,悲时弃餐,乐极喷饭,均为常事。
(6) 市野
俗语有云:小隐于野,中隐于市。若以隐者视阅读,则闹市与郊野均为良所。幼年以为阅读需有环境为衬,明辨慎思均要静读方可。少年时常随父亲入菜场,与母亲走街巷,对环境之喧嚣与逼仄印象极深,但更深者,实为街市中偶见店铺中之同龄孩童,或埋头苦读,或奋笔疾书,再吵再闹也不能扰其半分。方知阅读之静,不在其身,而在其心。乃幡然笃行,才有日后集体宿舍中的“我自岿然不动”,与嬉笑怒骂前的“欲辨已忘言”。
我辈小镇青年,多为郊野中来,身或常在庙堂朝市,心则多向荒郊原野。陶诗所写“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梭罗所言“荒野蕴藏着世界的救赎”,均非虚指,盖因人与自然的终极绝非利用与割裂,而是融入与和谐。是故从古到今,田园山水入诗,从中到外,自然文学繁茂,以郊野、山林、生物为中心的阅读和写作遂成人与自然之桥梁,不可不察,更不能不读。

(七)孤岛
英国BBC有个著名电台节目叫做“荒岛书碟”(Desert Island Discs),1942年开播至今已逾八十年,三千多期,每期会请一位名人到节目里,问他假如被孤身一人送至荒岛,只能带八张唱片一本书(《圣经》和莎士比亚除外)及一件毫无用处的奢侈品,会带些什么?最终结果里,唱片自是众口难调,无用奢侈品也千奇百怪,唯独书这项有一共性,即往往为重读过多遍且百读不厌之书,此之为“经典”之由来。
比如以赛亚·伯林带普希金,约翰·厄普代克带普鲁斯特,石黑一雄带契诃夫,菲利普·拉金带萧伯纳,保罗· 柯艾略带王尔德,科尔姆·托宾带亨利·詹姆斯,朱利安·巴恩斯带《福楼拜书信》,伊恩·弗莱明带《战争与和平》,斯蒂芬·金带《奥登诗选》,甚至谢默斯·希尼和伊恩·麦克尤恩都选择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萨尔曼·拉什迪、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多丽丝·莱辛更是在《一千零一夜》上不约而同。可见不是大家“欺生”或不懂得尝鲜之味,而是阅读领地之内,重读的魅力实在诱人。一册经典,即是一杯陈年佳酿,一位故旧老友,其浓郁与熟悉,自非旁人所知。
想起英国玄学诗祖约翰·邓恩那句名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只因还有一本经典在手,至少在阅读那刻,你拥有的不止是一座孤岛,而是整个世界。
(7) 书馆
阿根廷文豪博尔赫斯曾将图书馆比作天堂的模样,应是迄今对书馆最崇高之美誉。但我自幼并无书馆情结,尤对其闭架的借阅方式深恶痛绝,做足功课痛下决心于万千书卡中选好目标,却总是遭到馆员当铺一样的冷言冷语乃至闭门羹。只有中学时凭着本地熟人关系每次假期带进馆去随便浏览,且可破例一次借十本回家,这一类似推开天堂之门般的经历,成为少年时代饥渴阅读的最佳回忆。
大学时的图书馆,文史与经管分列新旧两馆,均为开架,故而于书馆中享受孤独也是头两年的常态。哪知大三后整个书馆彻底沦为上自习的场所,与阅读无关,且每日都要早起摸黑排队占座,更与书馆本身的功能和便利无关。于是转而将网撒至全市的大小书店。花束之年,单车岁月,一人一城,一日一餐,成了我与北京的最近距离,北京于我的最美注脚。
毕业以后,随着按部就班成家立业,以及自家书房年复一年的满坑满谷,也便再无出入图书馆的经历,和越来越少的书店回忆。究其根本,不是书馆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也非书店为电商所挤,日渐消亡,而是在电子书横行霸道的时代,我却把书馆和书店搬回了家。
(九)书房
曾经以为对爱书人而言,最需要或说最终极的目标就是一间书房,可大可小,巴掌见方也好,一亩三分也罢,都是专属的精神家园。但等书房真正落成并沉浸其中多年之后,才突然发现吾生有涯,书房有界,而书无涯之真实,终于懂得“以有涯随无涯,殆己”的道理。何况天时人事,冬去春来,变数之多之快之随时之无常更是唯一永恒不变之真理。江流天地与山色有无,行至水穷与坐看云起,均为一时之景,而非一世之境。此中真意,在书中,亦在书外。
当年书房落成,初名“忘言”,取自陶诗之句,与旧书房一致;后改名“山居”,得自摩诘诗意,依山傍水,辞旧迎新。如今寓居其中已逾七年,读书近两千册,写作逾百万言,个中甘苦与不舍,不足为外人道也。前日与书友云端感慨,无法想象也可能无从避免有朝一日“山居书房”的搬迁或消亡,真到那天,恐有黍离之悲,怆然泣下亦未可知。书友嗤之以大谬不然,正告我说:世间书房有无形有形之分,“忘言”六年与“山居”七年,均为有形之书房;我这些年读过的万卷书与写过评论的数千条,才是无形之书房。有形书房再大再满,也换不回无形书房的弥足珍贵;无形书房再小再少,也好过只买不看的那些所谓藏之名山。真正的书房,不在眼前,不在手边,而在物外,在心中。正如东坡笔下之清风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乃恍然大悟,只要爱书,只要阅读,书海余生都是你的无尽藏;反之,即使拥有天堂模样的书房,倘若不读不看,也毫无用处。于是沐手更衣,捧读彻夜,提笔为文,不知东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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