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鄉賢 全

任繼愈先生有篇回憶文章抗戰時在蜀中李莊的生活。其中一段講到傅斯年在蜀中招收學生的舊聞:“傅斯年招了兩個研究生。一個是王叔岷。一個是王利器。都是四川大學的學生。後來一個在內地。一個在臺灣。但都成了校讎大家。王叔岷很有才氣。吟詩彈琴。琴是連珠式的明代古琴。我聽過他彈琴。傅斯年對我說過。王叔岷‘有才性’。傅先生說的‘才性’。是《世說新語》用的詞彙。指有史才。有史識。悟性好。並不是專指‘才子氣’。”
先不說王叔岷先生。至少在任公心目中。王利器先生亦是一時俊彥。說起來王利器先生可算是吾之鄉賢。自幼及長。我皆在江津度過。而王先生便是江津人。民國年間從此地出去闖蕩的年輕人裏有兩位尤為我景仰。一是周輔成先生。再便是王利器先生。
我始終覺得。王利器先生知道的東西太多。而寫下來的著述太少。真是千古文章未竟才。與浦江清。啓功。吳曉鈴。金克木這幾位差不多。且不說他在古籍校讎上的功力。單看他為《水滸傳》作校注。便知道其難處以及其學問之浩大淵博。
此前鈔錄過他老人家的《水滸全傳注》序。真是又老辣又恣肆。而且真是當成學問在做。只看他辨析“蒜酪”所言。穿串騰越。好不盡興自在:
“然小說之‘艷’。而又謂之‘極其蒜酪’者。此又何說也。曰:此亦詞家之語言也。《分類野獲編摘錄》《詞曲雜劇》:‘近年獨王辰玉太史衡所作《真傀儡》《沒奈何》諸劇。大得金元蒜酪本色。可稱一時獨步。’《拍案驚奇》《凡例》:‘小說詩詞等類。謂之蒜酪。強半出自新構。間有採用舊者。取一時切景而為之。亦小說家舊例。勿嫌剽竊。’然則蒜酪本色。不僅雜劇如是。即小說亦復如是也。尋元忽思慧《飲膳正要》卷一《聚珍異饌》:‘禿禿麻食(係手撇面):白麵(六斤。作禿禿麻食)。羊肉(一腳子。炒焦肉乞馬)。右件。用好肉湯下炒蔥。調和勻。下蒜酪。香菜末。’又:‘茄子饅頭:羊肉。羊脂。羊尾子。蔥。陳皮(各切細)。嫩茄子 (去穰)。右件。同肉作餡。卻入茄子內蒸。下蒜酪。香菜末食之。’《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庚集卷十三《肉羮食品》《油肉釀茄》:‘用油二兩。將料物。肉一處炒熟。再將茄泥一處拌勻。調和味全。裝於空茄內。供蒜酪食之。’又一本《居家必用事類全集》《飲食類》《聚八仙》條云:‘鱠醋澆。或芥辣。或蒜酪皆可。’又《油肉豉茄》云:‘加蒜酪食尤佳。’又《托掌麵》云:‘加黃瓜絲。雞絲。蒜酪食。’尋《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庚集卷十三《肉下酒》:‘生肺:用韭汁。蒜泥。酪。生薑自然汁。入鹽。調味勻。濾去滓。以濕布蓋肺冰氵朕(鎮)云云。’則蒜酪當謂蒜泥及酪二者。故《飲膳正要》卷《料物》無蒜酪名色。蒜泥。亦漢人調味佐料。蒜泥加酪。此則金元特有風味。然則‘極其蒜酪’者。謂其文如金元食品。具有獨特風味。與華夏迥異。此其所以為書會出色當行之作也。”
亦可以由此看出。王先生對飲饌一道的熟稔。而且絕不似錢公默存一般皆得之紙頁間。他是絕知此事要躬行之徒。周紹良先生在《餕餘雜記》中對王先生的易牙之能有極深雋的描摩。雖然他同時亦對王先生的拈輕捨重有些恨鐵不成鋼:
“我的朋友中可以稱為‘美食家’的。除了王暢安兄外。另外一位當屬王利器同志。他是一位飽學之士。平生著述頗多。尤精於先秦諸子之書。顧其人喜趨時。置自己所長而不用。總以為退休之後。來日方長。大有餘閒作之。遂於盛年搞如 《水滸傳》注。笑話集。有關 《紅樓夢》李煦資料等。實則這些俱屬淺易之學。指導晚輩為之即可。何必自己動手。這樣將會更有時間寫作有價值的作品問世。他計不出此。仍以大部精力幹之。他的確精於烹飪。親自從購買一直到烹調。曾有一次室領導趙其文說他沒吃過牛鞭。他趕緊說:‘我的拿手。’因約同室諸友齊至其家聚飲。及期而往。則佳餚盈案。皆其所做。酒過三巡。菜上五道。王即入廚。不久捧一大鉢出。顧謂眾日:‘大家可以大快朵頤了。我買了八條鞭。花了一早晨工夫才收拾乾淨。燒得我自己聞著都饞了。大家嘗嘗。味道如何。’於是眾人一齊舉匙競嘗。確為佳妙。風捲雲湧。頃刻全盡。眾贊譽之。王極得意。謂人曰:‘我的手藝只拿出一點點。就是這樣子。如果全給你們嘗過我做的。你們會五體投地。’其自矜如此。”

香港許禮平先生有文曰《千萬富翁王利器》。把我未曾詳知的王利器先生之生平說得簡練扼要。手頭正好沒有他老人家的那一冊《自述》。讀此可以解惑。許先生說“千萬”是指王公著述弘富。倒也貼切:
“一九八二年春。送啟老回京後。正好轉陪王利器訪港。王利器生年有兩說。一九一一和一九一二。王自己則說生於辛亥年臘月初十日。即公元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其祖籍湖北孝感。先十世前已移居四川江津。王聰穎勤學。中學時。閱錢基博(錢鍾書尊翁)《現代中國文學史》。看出一些錯誤。大膽去信錢。錢也客氣回復。再版時將王的姓名與其他名士一併列於前言。一九四〇年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考取北大文科研究所。得傅斯年賞識。獲中英庚款獎學金。並被安排去李莊中研院史語所。與一眾碩學鴻儒‘朝夕相處。左右採獲。獲益良多。’更重要者。史語所藏書極富。王得以縱觀群碧樓藏書。並通讀《大藏》和《道藏》。三年時間完成二百萬字的畢業論文《呂氏春秋比義》。旋回母校川大任教。抗戰勝利。應邀赴北大執教鞭。沒幾年。共軍圍城。國府擬撤退北平學界三百多人。王是第四批。第二批在城裏空地起飛已受阻。王跑不掉抑不願跑則不得而知。”
而《王利器論學雜著》𥚃。收有一篇《記杜甫有後於江津》。看似考證文章的外觀底下。竟然也說著些他少年時期在江津的舊事:
“一九三二年。我上江津中學。同班同學杜大賓。好寫詩。同學們對他都很詫異。因為繁重的功課。壓得大家氣都透不過來。他卻有閒情逸致去寫詩。我和杜大賓的妻族。都聚居在清泊灘。假期中。不時於清泊灘場上相晤。每次都覺得他鬱鬱寡歡。我以為多愁善病。固詩人之常態耳。後來白屋詩人吳芳吉先生來長校。杜大賓從吳先生受 《杜詩》。他才聲稱是杜甫之後。大為吳先生所重視。我們才發現他讀的志古堂翻刻本楊倫 《杜詩鏡詮》。和吳先生在大禮堂展出的是同一個本子。都是朱墨連篇。燦然奪目的了。可惜。吳先生不久即逝世。杜大賓在江津中學畢業後也沒有繼續升學。考入聚興誠銀行。分配到上海工作。終以家庭包辦婚姻問題。自殺於春申江上。今天我之所以提及杜大賓。主要是想就我所知說明在杜甫確有後於江津。可惜當時我沒有索閱他家的族譜。以詳其究竟。因之。今天我之詳論杜莘老之定居於江津。實所以證明杜甫之有後於江津。”
說起來民國學術圈子𥚃。出自江津的學人有兩位。一是王利器先生。再就是周輔成先生。周先生是江津李市人。距離我少時生活過的那個兵工廠很近。不知道李市還有和周先生有關的人與物沒有。想來是沒有的。一介書生。寒素清白。也不是什麼聞人巨賈。恐怕關注的人也不多罷。
周輔成先生文集裡有一篇自傳文字曰《我所親歷的二十世紀》。寫到一些在故鄉生活的回憶。读來亦親切有味:
“我生長在四川一個縣(江津)的農村 (李市鎮)。家離村鎮還有五里路。當時祖父還在世。曾中過舉人。是一位家道中落。有十餘畝田的窮地主。家中有三子二女。長子就是我父親。他靠十餘畝薄田維持五六口之家。料想是十分困難的。幸好我父親因年長。還受了幾年的‘子曰店’ (專讀經書)教育。因此。聽見北京發生了辛亥革命。不久又聽到不僅各地自發辦起‘新學校’。各省還辦高等大學校。而且是公費。於是。我父親便和附近若干‘子曰店’的同學商議如何離鄉求學。當然。這也是他們認為千載難逢的最理想的機會。
當時。我父親只想能去省會成都的政法學校。就已經算很不錯了。⋯⋯然而。到他大學畢業後。時代又變化了。中國廢除了專制。迎來了軍閥混戰。⋯⋯父親回鄉時。知道鄉鎮不能用他。他也不想留在鄉鎮。就只能去縣城內找工作。工作找到了。是在縣政府當小職員。⋯⋯久了。他也厭煩了。好容易在重慶教育機關找到一個‘錄事’職務。抄抄寫寫。還管卷宗檔案。⋯⋯後來。我亦因此能有機會進中學。也是一件幸事。⋯⋯我就讀的是重慶城內的巴縣中學。這是當時重慶的‘最高學府’。”
今天之所以鈔錄這些雜七雜八的掌故舊聞。是因為新得了王先生簽贈給語言學家白維國先生的《王利器論學雜著》一種。此書之精彩豐富。足當絕佳的筆記來讀。再加上舊存周輔成先生簽名的文集。放到一處觀之。兩位鄉賢的簽名舊書我都能有緣偶存。真是歡喜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