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 | 黟县南屏村】2023.5.17

黟县是徽州六县之一(歙、黟、休宁、绩溪、祁门、婺源),位在府治(歙县)以西、休宁祁门两县间的盆地中,地理上较为独立。今日自外地进出黟县,最主要的交通路径依然是以休歙盆地为中转。
从南京坐高铁出发的路线,是先沿太湖西岸平原经宜兴湖州到杭州,从杭州向西南溯富春江进入富阳桐庐山区,至建德转而北上经千岛湖抵达绩溪、进入休歙盆地,最后从黄山北高铁站坐汽车沿休宁-祁门线翻山入黟。路线虽然有些曲折,但过杭州后窗外的风景是不会乏味的。

除了有名的宏村和西递,这次在黟县还跑了其他几个村子:碧山、南屏、屏山以及黟县县城,虽然每个点驻留的时间不过两三小时,但印象反比前两个深。

南屏在黟县西南平坦地带,背倚南屏山,北面朝向开阔的田地。叶为村中主姓,于元末迁入,现村中尚存明清祠堂及民宅若干,06年整村入选第6批国保单位。

到南屏这天是大雨转阵雨,雨后的山被云雾隐藏起来,这使得在村子里靠视觉辨别方位成为一件困难的事。不仅如此,南屏有很大一部分房子不是朝南而是朝西的,更加剧了方向感的混乱。因此在手机电量极低而不敢打开地图以后,基本可以说是在瞎走。但幸运的是在这过程中撞见了原本的村口和已毁的水口景观遗址,也见到了真实的(游客想象中的)乡村风景。

从卫星图可以看到,南屏村北干流为武陵河,进出村的跨河道路有东西两条。东侧道路仅供人行,西侧道路到村口处有停车场、售票处。与多数游客一样,我们的车也是走的东侧道路。

进入景区后首先是一条水街(西干溪),两边是现代新建的商店饭店。在溪水的两岸先后遇到两棵明代古树——树龄520年的樟树和410年的三角枫后,左转就到了景区里最大的广场,广场的尽头一座五间三重檐门楼的建筑,匾为“叶氏支祠”,这是此行见过最立体的门楼。



在叶氏支祠右边相隔不远的一组建筑是“叶氏祠堂”(叙秩堂),即总祠。两祠是全村规模最大的建筑,在鸟瞰视角下一目了然(有趣的是两祠中间夹着的建筑叫“叶家超市”)。令我不太理解的是,尽管各种介绍中都强调了总祠作为村子中心和最大建筑的地位(景区门票上印的就是总祠照片),但实际情况支祠不仅尺度和门楼等级超过总祠,前面的大广场更将其塑造为主角。

这个问题考察现状不易有解,因为两座建筑均经历过复杂的变动:据王韡《徽州传统聚落生成环境研究》(2006)引清嘉庆《南屏叶氏族谱》等文(我尚未找到该书电子资源),总祠虽为明代始建但直到清初才被用作叶氏祠堂,支祠则曾于“雍正十年改造祠楼及大门,乾隆二十五年重建前堂并盖门楼,道光二十一年复造后进”。由于缺少材料,此处无法做深入考证,但可以想象用地限制、后人地位财力的变化等都是可能的影响因素。
至于大广场的格局,则应是当代建设的产物。在清嘉庆的南屏村图中可以看到完全不同今日的格局:两祠之西似为一大片开阔水塘,湖的对岸有一座名为“西园”的园林(西园旧址应在明代樟树处,如今复建了名为“西园居”的酒店),在两祠南北还有几座祠堂,均沿祠前南北向的玉带溪(今水圳)布列。因此,祠前的玉带溪可以被认为是村子主体建筑的边界,西侧的水塘和园林是配合诸祠打造的整体景观,且理论上村中建筑不会突破玉带溪向西拓展(80年代以前实际也是如此)。

这幅图的视角无疑显示出村西的这组景观是彼时全村的中心。但图中存在一个问题:远景的“南屏山”、“双峰”和“丁峰”并不是这个角度(自西向东)可以看到的,而实为村南侧的山形轮廓。若将南侧与东侧的山形与图中对比,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见下图)。

因此可知这画法有“附会”风水的意图,其原因应当与村西景观并非天然中心,而是从“边缘“被塑造为中心的有关。笔者认为村子创始时期的朝向可能是南北向,据研究村中在叶氏迁入前已有李、程二姓(见下图),而在最早的李、程聚居区中有不少南北向的建筑,可以作为佐证。
叶姓聚居区建筑以西向为主,叶姓成为南屏主姓后根据既有的格局顺势将本为边缘的村西打造为村子新的中心,但建村时参照的南侧山势无法因此调转,故而不得已在村图中“挪用”了南侧的山形以充风水。

村西景观的格局到80年代还略有遗意,潘谷西《江南理景艺术》中两祠前玉带溪(今水圳)以西仍多为农田、空地,零星几座房屋。今日由建筑围合的支祠广场在当时还是一片空地(田地),前并无广场或道路对应,而今日总祠前正对着的杂乱建筑在当时是一条正对总祠的道路,这种格局下总祠的地位是高于支祠的(至少不会低于),与今日恰好相反。

显然,今天这组景观的格局已经被众多随意布置的新建房屋和大面积铺设的硬质路面所解构,完全察觉不出了。再回想从入口进来的过程,我在走了短短的几步路后、没有任何心理铺垫的情况下,看到的第一座古建筑居然就已经是全村的中心建筑,这在徽州好像也挺不正常的。
除了祠前格局的变化,不正常的原因还在于,我走的景区入口并非真正的村口。
在清嘉庆南屏村图中,村西北侧(左下方)被田地环绕、并没有今日的村口。而在图左上角(村东北侧),自北向南入村有石桥一座、松林一带、屋舍几团,图上题名依次是“醴泉”、“万松亭”、“魁星楼”、“曲水园”,在稍远的东边还有一组“周王庙”,这显然是当时的村口了。

我便是在一通疾走中闯进了此处。下雨天本就游客不多,且都集中在西边祠堂附近,村东文物建筑少,也没有商业,显得格外清静。快走到东边村口时,已经很久没有在路上遇到活人了。村东建筑区在成达、南阳两街垂直相交处结束,出街门是溪流(东干溪)弯处的大片树林,这便从巷弄转入自然之境中了。


从这里开始向北直到武陵河,是清中期南屏营建的的村口/水口景观。总体情况可以参考《江南理景艺术》中的80年代平面与复原图。建筑破坏的比较严重,基本都已不存了。


树林在溪水之东的一片高地上,即清代村图中的“万松林”。

林子北侧有两方水塘和一口水井,其中一塘嵌“醴泉”石额,与村图中的名称对应。

醴泉后有新建的万松亭。村图中的魁星楼、曲水园遗址都没有找到。

复原图中村前广场的位置如今是民宅和旅游厕所,墙里砌进一块石额,推测原本是“南屏叶村”一类的村口牌坊的遗物。

看到这个顺便想起叶氏支祠门口露天躺着的“叶氏祖茔”,有异曲同工之感。

沿着溪水向北走到河边,原来水口园的位置现在重建成了茶室,80年代图上的观音阁被拆了。河上清代万松桥仍在,桥石砌三券,西面迎水设两个船型分水墩。


万松桥头有国保碑和重刻嘉庆八年(1803年)姚鼐《万松桥记》碑,可见这是村口了。《万松桥记》记录了修桥的原委:南屏村共有五桥,村中东、西干溪上四座石桥,武陵河上的桥原是木桥(河道较宽,石桥不易造),因此屡被洪水冲毁,村民想造石桥但又苦工程之巨。乾隆五十三年后洪水频发,桥又被冲毁,叶氏于是决心出资修石桥,而此时恰好有石料被山洪从南屏山上冲到此处,于是嘉庆七年桥成。因桥在万松亭畔而名万松桥。



桥外是大片农田,田间的古驿道延伸向远方的“新徽派”农村自建房,这曾是进出南屏的必经之路。


桥西河上有拦水坝一道,这同样是村头景观的一部分。水坝旁的岸边复原了水碓磨坊。村口设水碓,既是生产实用,也被列入风水需求(如《玉镜》:“水碓油坊忌杀方,造居水口显风光”;《堪舆经》:“油车水碓休居右,水口龙头福自齐”),可见是一种通用做法。
从道理上来说,水口(出村水口)确实是适合布置水碓水磨的地方:水势能大,又不影响上水口生活用水,配合拦水坝既增加势能也在枯水期维持村子用水。


从万松桥向西,沿着武陵河往回的路的风景绝好,基本可以满足游客对传统村落的想象。特别重要的原因在于这条路的左边、在村中建筑与河之间有一片作为过渡地带的水田,从而为观赏村子和背后的山景提供了一个横卷式的视角。
这也是我觉得南屏非常可贵的地方:它确实有田、田所在的位置恰到好处、并且不是表演式的。


回想出村这段不长的路程,已经包含了三次转场:先是从高墙之间的巷弄走入开阔林间,接着通过林荫小径来到桥头、望见村外成片田地,最后在河坝和筒车的水声里转身回看雨雾中展开的横卷村山。因此虽然实际距离与新村口到支祠广场相似,但给人的印象则丰富得多了。


在离开南屏前飞无人机的时候发现老村口外的田里也建了一个景区入口和停车场,从这里下车可以走古驿道来到万松桥“正序”进入村子,恰是理想的游览路径。但停车场全空着,也没有看到游客走这条路,估计是因为到叶氏祠堂太远。大概为了体验这种不易感知的村级礼仪序列而凭空多走这么长的路,是一种情怀操作吧。

以上就是看完南屏以后的一些碎碎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