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读书小结丨一些推荐的明史书单以及若干明史“通俗读物”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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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诚先生在自序里回忆起自己在上世纪70年代在图书馆收集资料的经历:“早晨带上稿纸、笔记本和一个馒头蹬车直奔图书馆,中午休息时间吃个馒头,在附近转悠一会儿,继续阅读抄摘史料,直至闭馆才回家……”在上个世纪资料的搜集、检索和比校远不如现今强大的数据库资源方便,而书中引用的如此庞大体量的史料都是手抄在稿纸和笔记本上的,这其中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之大,放在如今的情境中是很难想象的,这种严谨的治学作风实在让人钦佩。关于李自成未完成的“封建化质变”;吴三桂的摇摆立场;史可法的“定策”之误以及平庸之质;关于孙可望在滇的“熙皞之风”;以及东林-复社的复杂构成和南明小朝廷的无休止的内斗与纷争……顾诚先生都作了全新的、系统的解读,这让历史人物一定程度上回归了他们原本更客观的面貌。关于南明之内斗,顾诚先生字里行间颇有种“叹息痛恨”之不平气,“借虏平寇”之策在今天看来属实是愚蠢至极,体现在诸如在“龟缩江南”、“一群鼠目寸光的ZZ侏儒”、“追名逐利、制造倾轧的能手”、形容潞王的“民族败类”等词句里。历史如果可以假设,那大概率没有后来落后文明剥削压迫了汉民族如此之久,更让人不解的是这群“提笼架鸟抽**”的寄生虫后裔,时至今日竟然还以X旗“后人”身份到处招摇炫耀,通天纹怎么没给你送天上去,真不知廉耻,甚矣!
读明史永远都绕不开的一本书, 从万历一朝具有代表性的六个关键人物展开解读,涉及皇权与首辅、吏治、军事和思想等诸多领域,立体地从不同角度呈现了这个处在明朝运命节点的诸多细节。比较新颖的是对申时行在辅期间的为官之道,相较于其他作品中批判的角度,在此申时行更多是在皇帝与百官中间充当一个缓冲带的作用:“有阳则有阴”,在这样的理念下可以从职能角度重新认识这一人物。值得注意的是,这《十五年》里,万历皇帝怠政的起源大概可以推及至嘉靖一朝的大礼议,这在某种程度上分化了文官集团,虽然当时文官集团对张璁、桂萼之流的抨击十分猛烈,但这种争斗并未彻底地外显,直到万历一朝才彻底暴露出来。而万历贪财好货的个性、宦官系统在“皇帝秘书”这一身份上的专业化以及张居正初期的施政之功等因素累积起来,才造成了万历长久不朝的局面。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一般认识里的宦官,明代的宦官并非“普通贱役”,“秉笔太监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些特别优秀的秉笔太监,其文字水平竟可以修饰出于大学士之手的文章辞藻。所以他们被称为秉笔,在御前具有如上述的重要地位,决非等闲侥幸。”这可能是与大家“常识”里的宦官形象有较大区别。另外,还介绍了很多关于明代制度礼法的内容,如:黄色的龙袍“只在一般性的仪式上服用”;“最隆重的典礼上使用的皇冠是'冕'”,“和冕相配的服装是饰有豪华刺绣的黑色上衣和黄色下裙,裙前有织锦一片,悬于腰带之上而垂于两腿之间,靴袜则均为红色。”这可能是很多如今未经考究的文学影视作品里经常“穿帮”的一点。
穆先生针对历朝历代的分析皆是从政府组织、考试选举、赋税制度以及兵制等四个维度依次展开, 这类著作的针对性很强,但相对来说历史细节上的处理就会做适当的取舍,对入门级的历史知识科普是绰绰有余了。关于六部、七卿、九卿以及三法司这类概念性知识介绍得十分细致,特别在内阁成立之初,其性质以及官阶远非后来那么煊赫,内阁大学士至明亡也只是五品。至于官与吏,即吏胥之制的介绍也非常细致,特别这两个群体因为其地位、实务与发展前景截然不同,衍生出来的流品问题,以及由此带来的流弊之甚,也给了相当的篇幅解释,特别这一问题在中国近代史里继续存在着,“绍兴师爷……早在元明时代已有了。”
用一本常规读物的体量介绍了从开国到南明的整段历史,虽然是文言文但也没那么难读。在这本书里,孟森先生的立场是十分鲜明的,诸如写嘉靖的“古来帝王之奉道奉佛皆然,逼取人民之膏血,以媚神佛,谓可求福,无不得祸。”以及写崇祯的:“古者神权最重,而救国只有夺典礼,而不闻可以剥民生。卧薪尝胆,乃有国者自处于极苦,与军民同其生活,自能尽全国之人力物力以度此难关。”特别地,在这本《明史讲义》里,孟森先生引用的史料原文,大都是十分生动的。比如:洪武十五年五月丙子,广平府吏王允道言:“磁州产铁,元时置官,岁收百余万斤,请如旧。”帝曰:“朕闻王者使天下无遗贤,不闻无遗利。今军器不乏,而民业已定,无益于国,且重扰民。”杖之,流岭南。又有以直犯谏的诸多忠良之士之文人风骨和气节的部分:方孝孺: “死即死耳,诏不可草”;卢洪春:“若真疾耶,则当以宗社为重,毋务为逸豫以基祸;若非疾也,则当以诏旨为重,毋务为矫饰以起疑”;雒于仁:“臣今敢以四箴献。若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诛臣身,臣虽死犹生也,惟陛下垂察”;杨涟:“……若曹岂食李家禄者?能杀我则已;否则今日不移,死不去。”等等。
非常喜欢三联编辑部在书的开头写的那句:“……三案的根本,正是皇权独大与限制皇权之间的冲突。前者是千百年帝制下帝王最渴求的根本,后者是士人集团对政治礼法的信念诉求。”正是这种信念的驱使让大明一朝出现了一大批死谏之士,虽然这个过程中出现过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但归根结底那些慨然赴死的节义之士实在让人钦佩。介绍到了张璁桂萼之流在“大礼议”的投机行为,而文官集团的反应也很直白:“实际上他们还是不为舆论所容,受到鄙视,一直都很孤立。”而对于桂萼进京之事,他们商议“趁桂萼入朝之时,把他截在左顺门外活活打死。”这与土木之变中被殴打致死的马顺的反应如出一辙。至于“三案”,这又牵扯到经典的立长还是立爱的问题,而郑妃又成为这些案件里的关键人物。在顾诚先生的《南明史》里又提及,因为东林集团在立福王的问题上的力争,至于二代福王在南明史上继承大统的问题上又多了些顾虑,而史可法的态度也不够决绝,结果导致“定策”之功落入武将手里,以致南明根本不可能维系内部的团结再徐图北方,甚至连维持南宋时的可能性都没有……本书对于历任首辅之争,从张璁-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的脉络整理得十分清晰。在这本书里温功义先生的文字让人读起来总有种“无事小神仙”的洒脱清逸的感觉,再结合温功义先生的现实经历,真的不得不好好夸夸这一本,是非常优秀的历史读物。
这本非常适合作为《南明史》中若干问题的补充以及细化,只挑了一部分来看,十分优秀的文集。关于李自成的失败以及沈万三其人的时代考究真的有种抽丝剥茧的爽快感,当然还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比如,我国历史上记载的大熊猫很可能是驺虞……《从李自成的诗谈起》中的:“如果想要了解对某一历史问题有点真切的了解,还是得看有关的历史书籍。”“把文学作品中虚构的情节搬进历史领域是绝对不允许的。”以及《关羽是怎样被捧起来的》的考究,可读性都非常强,以及一些文章中也带了比较明显地时代的印记,同时也透着顾诚先生自己的思考。
非常不推荐书目
这本书随便翻一页都带着一种阴阳怪气的味道,包括红巾军这样的标准的名词不用非得去用别名,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有些情节和句子甚至不用联想就能读出是一种“影射”。吴与胡适的师徒关系也让人不禁联想到胡适当初提出的“日本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征服中国,即悬崖勒马,彻底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华民族的心。”“到无可奈何之时,真的就接受一种耻辱的城下之盟好了。”凭这等在民族大义上的“高论”,就足以将其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肯定胡在白话文上的贡献可以,但不能没有最基本的原则和底线。还有那个写序的章立凡的语气也是奇怪得很。总之这是一本目的性极强的、披着历史伪装来自我表达的东西,很糟糕。
这本书的问题不仅局限在“野史”+“孤证”的问题,还存在李洁非自己的发明——随意解读加肆意联想,这一切让这本书的水平甚至都不能比肩公园大爷们闲聊的历史八卦逸闻。此处只举两例简单说明:
① 谈及嘉靖一节,在“嗣与统”的问题上,李列出了嘉靖的三个优势:“一、皇帝的宝座注定属于他,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二、尽管年方十五,却已经形成和显现出成熟的政治素质;三、不要忘记,他来自“九头鸟”之乡,“九头鸟”死缠烂打、百折不回、一拼到底的精神,杨廷和们很快就可以领教。”姑且不计较这个二算不算优势,就这第三条……你知道你是在写什么吗?玄幻小说?
② 朱元璋庙号“太祖”,朱棣起初庙号“太宗”,后来嘉靖皇帝改为“成祖”,大有道理。到了嘉靖时可能才真正看清楚,明朝的制度和统治,朱元璋是创始者但非完成者,它真正竣工,是在朱棣手上。所以,嘉靖皇帝认为朱棣不仅与朱元璋并为二祖,而且应该用一个“成”字,专门揭示他的贡献。成就的“成”,成功的“成”。——如此牵强附会,但凡查阅过一点史料,都不会写出这种烂东西。
没有通读,翻翻也发现了个别不够严谨的问题,当然,这本书的质量是要比李洁非、张宏杰之流的质量是高的。
原文:“严世蕃是他的独子,相貌奇丑,五短身材,又是独眼龙,虽然机智敏捷,却不学无术,很难从科举正途向上爬。依靠父亲的“恩荫”,进入国子监镀金,尔后在顺天府混个五品官……”
《明史》确实有载:世蕃,短项肥体,眇一目,由父任入仕。以筑京师外城劳,由太常卿进工部左侍郎,仍掌尚宝司事。剽悍阴贼,席父宠,招权利无厌。然颇通国典,晓畅时务。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炳死,益自负。嵩耄昏,且旦夕直西内,诸司白事,辄曰:“以质东楼。”
不知道是作者回避了后面的“颇通国典,晓畅时务”之句的目的是什么,是主观刻意还是根本没注意到,当然这里无意给《奸臣传》中的人物再做多余的解读,只是不学无术这一论断实在太过片面且武断,而且当时严嵩的年纪已长,很多事务都是托严世蕃来处理,后来严世蕃因为母丧归家,又“日纵淫乐于家”……这也直接成为严嵩失宠的原因,包括孟森郑天挺两位前辈在各自的《明史讲义》中都提到了《严嵩传》这一段:嵩虽警敏能先意揣帝指,然帝所下手诏,语多不可晓,惟世蕃一览了然,答语无不中。及嵩妻欧阳氏死,世蕃当护丧归,嵩请留侍京邸,帝许之,然自是不得入直所代嵩票拟,而日纵淫乐于家。嵩受诏多不能答,遣使持问世蕃,值其方耽女乐,不以时答。中使相继促嵩,嵩不得已自为之,往往失旨。所进青词又多假手他人,不能工,以此积失帝欢。
很个人地觉得,这本书的写作风格总有些不够严肃。
如果说上面李洁非是个历史“发明家”,那么张宏杰在这本书里不仅是“发明”,而是“蠢”且坏了,包括但不仅仅局限于:阶级歧视、狭隘甚至恶毒的价值取向以及毫无收敛和节制的卖弄等等。写朱棣多次引用马基雅维里《君主论》的内容,但说是引用实际二者并没有很强的关联,反倒像是把两个奇怪的东西拼接在一起的别扭;以及写朱棣提到的:“其实马皇后终身不育,从来没有过所谓嫡子。”;“这种撒起谎来毫无挂碍两不耽误的风度,正是豪杰之人的特征。从这一点看,朱棣就不愧是朱元璋的儿子。”、“历史一再证明,只有不对别人寄予希望的人最终才能成功。”以及杜撰出海瑞的“九娶”和女儿饿死这类无中生有的情节,这等治学态度,实在让人吃惊。这种家伙还是去写玄幻小说吧吧,不要写这些以讹传讹,害人不浅的历史科普了,比李洁非上面那本《龙床》还糟糕,李虽然想象力丰富但至少没这么胡搞,张宏杰是该被永久地拉进历史科普读物圈子的黑名单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