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

我喜欢果皮浅色有光泽又柔软，还有分量的菠萝，就像此时我手里这一只，这是回家路上在楼下小摊贩买的，一个年轻的男孩，以前从未见到，我挑了半天，才挑出一只，身上眼睛颜色鲜艳，环绕着一个个饱满绿眼圈。然后递给那个和菠萝叶子一样青涩的年轻小哥，他羞涩的打量我一眼，然后不太熟练忐忑不安的报出一个重量和一个价格，我很有兴趣的关注着他的眼睛中折射着对面大厦变化的霓虹和额头上若隐若现的青春痘，“好，我扫你？”

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时，我很高兴买到了合适的菠萝。

回到家，在刚刚装修完毕焕然一新的厨房里，打开我新买的，足足有一面墙那样大的GRAM新式嵌入冰箱，拿出一瓶下午才准备好的槐花蜜、一只青苹果和两只大绿柠檬——很多人喜欢黄柠檬，但我喜欢绿色的，绿柠檬比黄柠檬更清新，却有一丝浅浅的苦味，含在嘴里，有一种热带的辛辣和酸涩，我就喜欢这种丰富而变化的口感。

最好的槐花蜜即使低温冷藏，也不会凝固，而是一种金黄粘稠却能流动的液体。我用调羹轻轻搅拌，然后缓缓滴入量杯中，连同刚榨好的柠檬汁，空气中立即弥漫着一股强烈、清新却又暧昧的刺激味道。

就像调制蛋黄酱一样，我将四分之一升优质橄榄油倒入量杯搅拌，和着蜂蜜与柠檬汁，橄榄油温和的腻感逐渐压抑了那辛辣的清香，杯中液体也变成一种纯澈而浑厚，阳光照耀下的浅黄色——就像乳汁一样。

黄昏的阳光洒落在银色操作台面上，趁着还需要静置片刻，我开始削新买的菠萝，那个还有几分孩子气的菠萝小哥曾提议帮我削好它，我当然拒绝了，因为这是这只菠萝带给我最美好的一刻。日本产的水果刀就像手一样灵活亲切，我先切掉水份最集中的底部，它又香又软，还散发着异域的花香。然后再切掉新鲜的还略略有些带刺的叶子，刚刚一路上拎着它心中那种被刺的酥麻感又浮现心头。最后，我将刀沿着那缠绕着绿眼睛的外壳斜斜切进去，那些半睁半闭的眼睛在凝视着我笑，每一只眼睛里都是即将被我发现的秘密。我微微一笑，缓缓转动刀柄，像剔骨头那样将果肉完整的从菠萝里剔出来。

浅浅黄色的果肉和我想象的一样软糯而多汁，还散发着芬芳，水果刀轻轻摁下去的时候，甚至还略微有些丰柔的弹性，我将美丽的黄色果肉切成小小的块状，再熟练的将带着绿眼睛的菠萝壳削成有层次的花朵形状，放在纯白的盘子上，在菠萝壳中盛入四五汤匙刚才搅拌好的蜂蜜、柠檬和橄榄油的乳状酱汁作底，然后把菠萝块放进菠萝壳里。饱满的果肉就那样一点点地沉浸下去，如饥似渴的吞吐着温腻丰美的汁液……随后我盖上五六片刚刚用擦片器擦好的透明的青苹果薄片，近乎透明的甜美，最后在菠萝的肉体上撒上少许切碎的新鲜迷迭香和薄荷草。我最喜欢的一道甜点就完成了。

正在我刚刚把菠萝分成两份端出来，摆放在茶几上时，门铃响了，和我预想得差不多。他到了，带着鲜花、红酒和好看的微笑。

“今天好不好了？”他微笑着，带有一丝挑衅地问我，这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菠萝的小哥，他们都有同样一张青涩未除的脸。

“当然！”我骄傲得说，趁机端上我的得意之作，撒娇道：“你尝一下就知道我今天的心情了。”

回想起来，我们当初的相遇正是因为我们都热爱做饭，更热爱吃。那是在一间著名西餐厅，我点了一份“紫色心情”，那是一道由数种紫色蔬菜在盘中搭配的素食料理：带皮煮熟的红甜菜根，半束紫色罗勒的叶子，一串麝香葡萄以及一只巧克力色的甜椒，甜椒的颜色是某种有点红润发暗的紫，让人想到可可粉的色泽，它蕴含一丝优雅的苦味。往日我最爱这道菜，然而那天我一尝便皱起了眉头，我叫来餐厅负责素食料理的厨师，义正言辞的告诉她，这道菜最好用槐花蜜，而不是油菜花蜜，一来是时节不对，二来，只有槐花蜜那温柔清纯的口感才能最大限度激发出时令蔬菜的“心情”；而葡萄汁本应该和甜菜根片、甜椒、罗勒叶一起加热十五到二十分钟，等它自然缓缓流出葡萄汁，和平底锅中的黄油和蜂蜜混合，然而很明显，这道菜只加热了十到十二分钟，有些葡萄甚至是用锅铲压破的，葡萄汁的味道还泛酸，和黄油和蜂蜜在锅底凝结的紫色还不够清澈；不要完全用柠檬，再加点新鲜菠萝汁试试？柠檬太没有深度了。那位年轻的厨师被我一通发挥说得低下了头，默默端起“紫色心情”回厨房重做。

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我，当时他的脸上挂着一丝有些不忿又有些好奇的神色，一开口就让我知道他也是个吃货：“你凭什么说葡萄一定要加热十五分钟以上？加热时间太久会破坏葡萄的清爽你知道吗？菠萝又是什么，怎么可以取代柠檬？”

我轻轻端起配的那份迷迭香冰激凌，细细啜了一小口，那一刻，我似乎有所感觉，属于我的“紫色心情”终于降临了。

“这是你的厨房？”他饶有兴趣绕进我的厨房，前一段时间，我一直都告诉他我家的厨房正在装修，不能接待，所以这是他第一次上我家，他的眼睛不断地在那些昂贵的厨电和器具上转悠，最后落在一尘不染的案台上那分门别类的刀架上。“天啊，你的冰箱居然这么大……你居然有那么多刀？”

“你见过爱做菜的人有不爱刀的吗？”我俏皮道。

“可我一直以为你是素食主义者。”

“谁说的？”我的声音提高了好多个分贝，“我只是对肉食特别挑剔而已。”

他难以置信：“我的天，你还要更挑剔？”

我扬了扬手中的菠萝油甜点，“我更挑剔的是和我一起享用食物的人。”

他一听，立即绽放出一种迷离狡黠的笑容，眼睛像菠萝上的眼圈一样眯起来，我甚至看到他的睫毛，就像菠萝表面的那一层扎手的涩涩刺痛。

“还不快来吃？都要热起来啦！”我再次举起手中的盘子，他立即屁颠颠的滚了过来，就像个大菠萝一样。

我开心地看着他将一口阳光般润泽的菠萝肉贪婪的送进嘴里，脸上迅速荡漾起一丝古怪却又心领神会的笑容。酸楚中夹杂着新鲜，甜香里那微微的麻痹感，一点点的嘴里荡漾，融化，侵入咽喉，在顺着咽喉往下……

我明知故问：“好吃吗？”

他抬起头，微微有些泡肿的眼睛半睁半闭像青黄相接的菠萝眼一样，“亲爱的，你总是最棒的，你知道。”他挤眉弄眼的样子真的很可爱，这一瞬间，我真的很想一口把他吃掉。

“是吗？”我轻轻一笑，“那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他笑得更可爱了，“我们明天就可以去登记。”

我继续笑，不知道此刻我的笑容在他的眼里是否有点傻，当然，他是一只新鲜的菠萝，在市场上很受欢迎，他知道这一点。

“哦？”我拨弄着那正在一点点渗出蜂蜜的菠萝肉，真细滑，我的眼睛又闪现卖菠萝小哥脸上的那因为那略有些油，却仍然细腻的脸，真的很可爱。“真的？”

“当然？你不愿意吗？”他靠得更近了，把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那是一双对男人来说，稍微有些纤细的手，不过皮肤是很好的，就像抹了最好的橄榄油。

“以前的事，你都处理好了？”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没有抬头，也没有缩回手。

“每个人都有一些过去的，不是吗？”他歪着头，不用看，我能感受到他眼中的迷蒙和某种辛辣的味道，还有他脸部肌肉微微的抽动：“你也有啊。”

“当然，”我浅笑，“我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只是不要影响我们的将来就好了。”

他很高兴，手开始往我的身上蹭，这次我稍微挪开了一点点。

“有故事的女人才最有魅力啊。”他的手掠过我的脸颊，恰到好处的温度和力度。是的，他的故事真的很多，我很感兴趣，有故事的女人有没有魅力我并不在乎，但有故事的男人才是最有魅力的——我觉得绝大多数的女人都应该承认这一点。

他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我感觉菠萝汁都要从流出来了，“今晚吃什么呀？”

“我正在想了。”

我想做一道烤羊腿，如果肉不够嫩的话，烤羊腿还是蛮合适的，只要火候把握得好，其实我已经做好烤羊腿必须的酱汁了，只有最好的酱汁才能压住羊腿的腥味。只是制作的过程有点麻烦，毕竟不是最顶级的食材，简单的方法是不够的。要用臼将蒜、分葱、核桃、细香葱和香菜捣碎。一边捣，一边将柠檬汁、菠萝汁、蛋黄和调味品一点点加入，然后倒进滚烫的鸡汤，这个过程要持续许久，也许我要花一个晚上来做这件事……我还有多少时间？

肉也可以腌起来了，再不腌的话……

我抬起头，希望让他看到我认真的样子，如果说有故事的男人最有魅力的话，认真的女人也是最有魅力的，只是大多数男人都不明白这一点。

他看上去很期待，但开始有倦怠。

“要不要先喝点酒？”他开口发问，“我带了一瓶勃艮第……”

我没让他说出口，突然凑上去从上至下用舌头压住了他的嘴巴，尝了尝他的味道，他嘴里的菠萝和柠檬味，还有蜂蜜的味道……有点芬芳，有点酸涩，还有点点苦，但是不够清新，这一点，我有一点点失望，但我也早就预料到了。

我看到他的眼睛放大了，有一丝丝红色的血丝就像汁液渗出果肉一样渗透出来。柔软的舌头，疏密刚刚好。

我松开嘴，他似乎想要更多，最后还是放弃了。

“最好的酒应该要配晚宴，对吗？”我笑道。

“我们什么时候吃饭？”他问道，“为了我们的将来。”

“当然，为了我们的将来~~”

说完这句话，我就看到一种好看的紫色，那种可可粉的紫色，优雅在他脸上一点点泛滥开来，在他那像橄榄油一样发光的皮肤下，开始浮起像菠萝表面的那层凹凸不平。

对的，紫色心情，从见他第一面我就知道。

烤羊肉这道菜要前一天切去羔羊腿上的肥肉并洗净，将羊腿切成方块，可以先放入一只大色拉碗里。把香芹、小茴香和小葱切碎，将蒜瓣捣碎。把香芹末、小茴香末、葱末、蒜泥、酒醋、菠萝汁、油、胡椒和盐放在一起，用力搅拌，然后浇到肉上。必要时，再加些水，漫过肉去。要腌泡一整夜。

当然，菠萝汁，酸酸涩涩，酥酥麻麻的菠萝汁，这是最关键的。菠萝汁，富含高浓度的消化酶和抗氧化化合物，听说解毒功效一流……

我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明天一定要来啊……烤羊肉……不要那么说，请教请教的……我们都喜欢做菜嘛，而且我们不是也一直在聊天？……很想请你吃顿饭，我知道你最近失恋了，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得太直接……好，那我就期待着啊，不不不……我来准备就可以……你的手艺很好我尝过你不要谦虚……不不不，那次真的是我失礼了。”

挂掉电话，我把他带来的红酒塞进我那巨大的储酒柜里，在这件事上，他倒没有说谎，确实是最好的勃艮第红酒，接近紫色的红，优雅而温柔，最适合配合恰到好处的烤肉……不过，最重要的是食材，始终是食材，合适的食材没有那么容易找啊。

那天我品尝了那道“紫色心情”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吧？

那天，那个为我做这道蔬食料理的年轻姑娘，在我面前差点没哭出来，她强忍的泪水有一点点菠萝的味道，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我记得她的身材有些微胖，皮肤是那种特别光洁的淡黄色，眼睛有一点点肿肿的，看我的目光没有怒意，真诚得有些冒傻气。认真的姑娘总是特别美，她低着头端着盘子回到厨房，第二次把“紫色心情”送到我面前时，我敢发誓她做的“紫色心情”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比我自己做的都要好。

认真的姑娘，热爱美食的姑娘，有天赋的姑娘，值得好好指教的姑娘。

同样是吃货的他，能跨越身份地位的悬殊，喜欢上那样的女孩，还能为她辩护，当然不足为奇啦。我很赞同他的眼光。有好眼光，是有故事的男人最有魅力的一点吧？

我走进厨房，把我的刀一把把摆放在案板上，思索着接下来要怎样处理食材，那把土耳其剔骨刀是我的最爱，它一向锋利得从未让我失望，可以把肉剔得非常干净，一点骨头缝都不留，不得不说，穆斯林的刀总是最快的。

德国出的斩骨刀也不错，毕竟他们都是肉食主义者，德国人就喜欢大块吃肉嘛，要处理大块肉，还非得用德国的刀可以。

至于把肉切碎，我喜欢美国刀，设计得很灵巧，总是很有新意，可以把肉随心所欲切成任何形状。

甚至还有专门针对骨髓处理的捷克刀，我还得想想怎么用……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我可以慢慢处理，先把羊腿上的肉切下来再说，毕竟要先腌上一夜了。等腌好以后，我会将洋葱切块，把羔羊肉块与洋葱块串到扦子上。四面烤肉，直到肉色变黄冒油；再撤掉扦子，撒上香菜末，再加上菠萝肉，再和我早已处理好的酱汁一起端上桌……这会是很完美的一道菜，足可以弥补羊腿肉的一点点不清新。

其他的肉，我可以塞进冰箱慢慢处理，新买的GRAM冰箱无论是体积还是保鲜程度都无可挑剔，都值得信赖……

不知道为什么，在准备的时候我的脑海中闪过卖我菠萝的小哥，他说谎时，脸上的肌肉还会一点点的抽动，真是可爱：他告诉我菠萝有5斤，其实我只要一掂量就知道，绝对不会超过3.5斤，对于说谎这件事，他还是个新手，还不能像有故事的男人那样，顺手拈来。所以，太青涩的他，还需要稍微再历练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