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自述
一
这是我穿越回初三的第七天,一切仍然难以适应。
刚发现自己穿越了的时候,心里尽是恐慌:怎么,好不容易活到三十岁,这下竟要重来了?天哪,马上要到的中考怎么办?当年日夜苦读,连最讨厌的数学都出却死力,这才勉强考入一中,现今再让我去学数学?不可能呀,十几年没碰了都。等等,就算考上一中,前面还有高考,考上大学,还有毕业论文,接着再找工作,当初笔试的题目倒好像还记得点,太好了——不对,就算又进了公司,那么多的合同文件岂不也得重来?想到这,我不由阵阵头疼。
虽说我还是我,但不同时间的我根本不是一个我,“穿越”将他们混淆起来,或者说搅得稀乱,原来的人生轨道大概是要变化的,可末路会通向何方呢?
二
今天,王宏又在欺负朱云琪了。
刚回来时,我第一想到的还不是羽涵,而是王宏。我们班全校最差,混混多,其中以王宏尤为恶劣。当年除开个别人外,大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他的欺侮,我的外号“鸡鸡谦”就是他取的。
全班这样叫了我三年。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喊出时,周围男生一同起哄,拍着手道:“鸡鸡谦,鸡鸡谦,鸡鸡谦……”我垂下头,面色铁硬,根本不敢看羽涵的反应,只觉周遭的人声有如潮浪,要把我席卷进去打个粉碎。后来我忍不住,站起来,大声说:“别,别……别乱喊。”而声音愈低。
大家滞了一瞬,旋即更加起劲:“鸡鸡谦,鸡鸡谦……”
长大后,每次听到有人说出类似读音的字,我也还浑身一紧,像被四面墙壁夹住般,只想缩作一团。
可我远不是被欺负得最惨的那个,被欺负得最惨的是云琪。
云琪中等个子,微胖,五官细小,成绩不错。她刚开始和我们坐一块,大家有说有笑。云琪笑起来,眼睛会眯作一线,不好看,但可爱极了。后来她分到王宏旁,因不愿讨好他,就被百般刁难。起初王宏只是开她姓名和身材的玩笑,称呼她“猪”,骂她说:“你这头猪,快叫几声来听,昂昂!”心情不好时,就说她“猪狗不如”。
云琪不敢反抗,只一天天沉默着,眼神渐渐黯淡。我们看了,极不舒服,可谁都不愿引火上身,于是皆作壁上观,并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但后来王宏过分起来,辱骂之余,偶尔还摸她的脸,这时云琪双目满是闪躲,两手交在一块,咬着牙。王宏见她这样,变得越发胆大,有时趁人少,冲着她的胸一扭,眼神不正,哈哈笑。云琪的容色看着灰颓了,双目无神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月七日,也就是今天,我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自习课,王宏像往常一样欺负云琪,全班同学都在,光天化日下,从辱骂到抚摸,最后竟手往后伸,竖起一根手指去顶云琪的屁股。云琪吓坏了,竟忘记反应。我们都始料未及间,王宏已将手指放到鼻下一嗅,笑嘻嘻道:“嘿嘿,猪屁股,蛮香嘛。”
云琪猛地跳起,将他一把推开,接着举起王宏的书就砸了过去,她脸涨得通红,我以后都没见过这样的红色,更可怖的是她的眼睛,直勾勾、恶狠狠,一动不动地盯住王宏,又一句话说不出。王宏站起,冲上去就是一巴掌,直接把云琪打翻在地。她捂着脸,终于忍不住,嚎叫起来,一抽一噎,眼泪顺着脸颊淌落而下。几个女生终于围了上去。
王宏紧接着一把抽出云琪的书包,唰地扔到窗外,过了几秒,落地,发出“啪”的一声,打在所有人心上。
比起被欺负的经历,后来始终困扰我的反而是这天。
但现在既然有了二次机会,那么,这次——这次,我要做出不同的选择。
看来,穿越带来的也不尽是坏事。
今天的一切都和那日无异,就在王宏过份起来时,我准备站起。可刚离凳,便发起抖来,呼吸变得紊乱,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以至早下定的决心竟动摇了,接着我一下掉回凳上。我看着发颤的双手,没有想到,自己,自己……但我旋即又看向王宏的手,然后……然后,我站起……
接下来的过程出奇简单,王宏哪把我放在眼里,直接就揍了我一顿。
但云琪没事了。
现在写下这段话,我也并不后悔,反觉一股豪气生发而出,明明三十岁的人了都,真是的。可我随即又想起自己的抖,并不由开始怀疑,那究竟是激动,还是恐惧?
三
昨日虽挨了揍,但今天王宏看见我时,只脸色恨恨的,手上终于没有动作。三十岁的我固然一事无成,可在职场滚打,总积下些智慧,晓得保护自己的窍要不在打败敌人,而在摆出不好欺负的姿态。对手往往没你以为的强大,他看欺负你自己要付出代价,下回也就不愿了。昨天虽被打得极惨,但总勉力击中他几拳。
说到底,这狗东西,欺软怕硬。
云琪中午在食堂时,假作路过,同我道了声感谢。旁人对我却自然更加疏离,毕竟没人敢得罪王宏,班上和他为伍的混混依旧不在少数。也无人报告老师,因为老师其实知道。
可能正缘于内心深处对这种状态的厌恶吧,所以我才努力学习,想考进一中,觉得,进了全市最好的高中,生活该有另一番面貌。而现实确然如此,我的高中同学都善解人意,开朗有趣。我活了三十年,但要说这辈子何时最开心,那绝对属高中时代。
可就目前而言,我再进一中的希望已微乎其微。各科老师都讶异于我成绩的下跌,而我能怎么办,除了语文、英语有点老本外,其余科目早丢得干干净净,一丁不剩。还有两个月就是中考,如何赶得上来?一想起我进不了一中,见不到我的高中同学们时,真比死了还难受。
同时,我和羽涵的关系也愈发尴尬了。
四
今天,步出校门,看见对情侣乘着自行车悠悠而过。
我成年后便离开家乡,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不四处走动,因为在太多地方有着太多回忆,难看的、悲伤的回忆。而事实证明,这些顾虑是对的,电影里也是对的,故地重游时,过去的画面确会一帧帧浮在眼前。
就如此刻。
羽涵有回问我:“你会骑自行车吗?”
我抬头,淡淡地回道:“不会。”
她笑着说:“我一直想学呢。”
我瞧了她一眼,她笑起来很好看,美得不得了。
那个周末,我找到位朋友,借他的自行车练了许久,肘部刮了个大口子,但终于学会了。然后,软磨硬泡地求妈妈给我买了辆自行车。
周五放学时,我一面收书,一面和她讲:“明天早上有空吗?”
她问:“干嘛?”
“教你骑自行车呀。”我将书包一背。
她怪道:“你不是不会吗?”
“谁说不会,去不去吧?”
于是约好了时间。
那时候,正着迷于网络小说,看一通宵很平常。到了五点钟,我拿上手机,蹬着自行车就出发了。
学校边有条车少人静的马路,又离她家近,是绝佳的去处。
等了会,她来了。天蒙蒙亮,四下一人不见。
她先问我骑车的诀窍,我说:“使劲蹬就是,速度一快,车自然稳了。”然后低头看手机。
她练了许久,都没成效。我见了,慢慢走过去,“喂喂,不是这样的呀。”可无论怎样练,也没有进步。我敲下她的头,说:“你真笨得可以,上来吧。”于是就不练了。
我载着她,沿马路游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那天的风何其轻柔,那天的光无比明媚,鸟儿也吟唱出动听的歌。
突然,车轮碰到枚石子,车身一歪。
“呀。”她单手圈住我,又立即放开来。
我回头,“没事吧?”
“没事。”她似乎拢了下耳际的发丝。
那日,肯定天南海北聊过些什么吧,但究竟聊了些什么呢?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如今忆起,感到丝丝甜蜜的同时,更觉恍若隔世……当年,真是美好。
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根本不知如何与她对话,即便绞尽脑汁也觅不来片语只言。前几天,因为云琪的事,她过来搭话:“伤口还痛吗?”我只能笑笑罢了。
其实不仅是对她,我对所有同学皆如此了,毕竟向着群玩“真心话,大冒险”还只会问“你喜欢什么样人”的孩子们,我能说些什么呢?
于是,我开始一个人。
五
一个人的时候,我想了许多,首先想了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小说里,能穿越的都是威风八面的主角,上帝选中的骄子,但我是什么人呢?
我就开始想自己的一生,随后陷入丧沮里飘摇不定。之前在紧张连续的工作中,早忘却了思考,忘却了回忆,只仿佛作为机器服从着外界命令的一切。如今陡然停下,还开始思想,结果当然没有答案,而只剩了怀疑,很多很深的怀疑。这令我痛苦,十分地、相当地痛苦。
但时间不顾你的情绪,仍一天天地过去。初中迈入尾声,落榜已成定局,我终日浑浑噩噩,只偶尔跟羽涵讲几句话,可也没有意思,她倒仿佛兴致极高。
这天中午,我吃完饭,趴在桌上睡觉。前面传来阵哄笑,我看见石耀斌、王宏和一群男生正围住周曦。周曦戴副眼镜,矮而瘦,是那种一见就让人感觉“这人好欺负”的类型。
他们一会儿拍他肩膀,一会儿作势扇他耳光。石耀斌涎着脸,问他:“打过飞机没有?”其余人齐声“哦”地一下,并伴随极大的哂笑。周曦红了脸,缩着手,说:“没有……你们别闹了。”
“都知道什么叫打飞机还说没有,少装了好吧,哈哈。”王宏在一旁煽风点火。
“那你鸡巴大不大?”石耀斌又问。
周曦没有回答,低着头。
石耀斌又道:“不说话肯定大,都说人瘦的,操起来更厉害,我看看。”说着就去抓周曦的鸡巴。周曦赶忙捂住下面,石耀斌却收了回来。
“真以为我想抓你鸡巴,你鸡巴他妈的真大呀?哈哈哈……”
周曦的眼镜蒙上一层雾气,他们却笑得更大声了。
这时,周曦慢慢,慢慢地转过身,朝我望来。隔着道水汽,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在看我,那副眼镜下肯定还有双悲伤的眼神。
石耀斌注意到他的目光,于是远远朝我喊道:“鸡鸡谦,你又要来管闲事了是吧,来呀,来呀,我们好怕呦。”边说,还边冲王宏做鬼脸。王宏满脸恼火。
他们看着我,一齐笑了。
周曦转过身去。
我想站起,但望着他们,他们个个脸上挂着嘲笑,眼里盈满戏谑。我又开始发抖,同时竭力不让别人看出,我感觉光这样便已耗尽气力。
我再望向他们,石耀斌道:“喂,鸡鸡谦,那你打过飞机没有,你叫鸡鸡谦,鸡鸡是不是跟牙签一样,啊?”
“哈哈哈哈……”
我站起,没看他们,迅速走出了教室。
来到走廊,我又飞快跑下楼梯,到了操场上。我边跑,边愤愤不平:为什么他自己不抗争,却要寄希望于我呢?我有什么义务去保护他?我走了,没什么不对。但一瞬间,我又想到:那当初我为什么要去保护云琪?保护云琪后,难道我没被无形间加了道东西在身上?我忽而感到混乱,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我只庆幸:羽涵不在。
六
那以后,才浪静风平一阵。
接着慢慢地,总算到了离校这天。
当日,云琪偷赠了我个礼物,里面还夹了封信,上面写着:
李谦:
首先,我要谢谢你,谢谢你那天救了我。自从和王宏同桌后,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了。他每次在我身边落座时,我都心里一颤。他每次一开口说话,我都怕他牵扯到我。甚至他每次抬手,我都会下意识歪向一边。有时候,走在学校,什么也没发生,但莫名地,我就会紧张害怕。一回,我躲在厕所,等到打铃后,外面静了,才敢出来。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或许……是病了吧?
我好想,好想自己能回到过去,能换一个班,那样,便能摆脱这种局面。
而就在这时,你出现了。那天,要不是你,我想我会崩溃吧。我真的真的谢谢你,后来虽然又发生一些事,但你没必要自责,错的是他们,不是我们呀。
最后,跟你讲个好消息吧,我被一中内定了,也多亏这事。我从前对学习总不很上心,可那天后,换了座位,没人再来烦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找谁说话,就一门心思扑到学习上,这大概算因祸得福吧。到了一中,或许我能开始段新生活也说不定。
初中结束了,你以后也要加油哦。
看完后,我心里一颤,感觉四周空荡荡的。
七
拍完毕业照,写完同学录,人渐渐散了。
羽涵和我心照不宣地在教室磨蹭,直到所有人离开后,她才过来,递给我一份礼物。我知道,里面是盒巧克力,手工的,上面用竹签粗糙地写着三个字:勿忘我。
我仔细看着羽涵,她还和当年一样美,就像一朵莲花,一只白鹤,一片南国的晶莹的雪。以后的我始终为这一刻后悔,后悔当年该说出来的话没能说出口。高中不在一个学校后,我们就生分了,时空的伟力远比以为的强大,澎湃到冲刷掉了我曾经那么自信不疑的感情。
此刻,我接过礼物,说:“我……我……”羽涵眼神忽地移到边上。
我张着嘴,看不见她的眼睛,犹豫了,最后——最后,吐出句:“谢谢。”
她看过来,右手抓住左臂,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没什么。”
旋即,沉默。
……
过了会,我送她回家。
路上,却不知为何,我们竟久违地聊了许多,天南地北,五花八门,我侃侃而谈,她滔滔不绝,恍惚间,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我的枯寂的心又好像活泼起来,我又如过去那样,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临别时,她说:“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同了,但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总之比以前更好了。”
我苦笑,朝她挥手,她笑着,也挥手。
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不是重归于好,这是一场告别。
等羽涵转过身去,我望着她的背影,想到:我还是没有说出口,还是没有。因为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知道怎样的变故都没法轻易搬动自己内心的存在,于是它一直压着,压着,让我无从动弹,甚至无力喘息。所以,我只能待在原地,看着曾经逝去的一切再度逝去了。
2020年5月11日